枫：
　　 十年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我没有提笔写过一个字给你，除了极个别的好友，我也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过你，别责怪我薄情寡义，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只是，我担心我的写作会亵渎你的圣洁，担心我会陷入一种致命的忧伤无法自拔，心魂失措。没有你的日子，是一个迅疾又漫长的十年，亲爱的，这十年的思念十年的孤单十年的回味，也许有一个光年那么长。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捧着橘子吃得津津有味，忽然看见你的绝世气质，好几秒钟愕然无语，继而是小女孩那种自然而然的羞涩。我还清晰地记得你那瞬间绽放的笑容，把一室的华丽都黯淡了，我的眼前似乎有鲜花在一霎那间开放，世界因此而延展开永恒的光亮。你也许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可却是气韵最华丽高贵的女子，你是一个天生的公主，从天国降临人间，传递美的福音。
　　 我说：“真希望我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伫立在一座瘦桥上舞扇，忽然看见你在远方撑着油纸伞而来，我失魂落魄落入桥下，你花容失色，呼唤他人来救，我们因此结下一段旷世奇缘。”我初以为你是属于杏花春雨、明月瘦桥的江南，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你月下忧伤雄浑的箫声，才醒悟江南的小家子气孕育不出你这样大气高贵的女子，只有白山黑水的雄奇挺秀，才千年砥砺成珠，凝结成你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也许，你是长白山千年修炼成精的林仙，犯了美丽的错误被贬谪到人间。现在我真觉得幸运自己不是一个男子，否则我就会深深地迷恋你，一生一世的梦幻与回忆，再也无法陷入一场真正世俗的情缘。是的我亲爱的，我想我是爱你的，即使我是一个比你还小的女子，如果你活到现在，我会时刻担心你完美圆润的玉质在尘世的碰撞中碎裂，我会拚了命去做一个护花使者，来呵护这颗千年修炼的天地之心，这个苍天最钟爱的女儿。
　　 把我所有的朋友比作鲜花，你是远离尘嚣的极品绿萼梅。属于你的情境是白雪萧萧的，你在风雪中婀娜多姿，那么淡雅醉人的绿意，摇曳出一个冬季的旖旎，任是冰霜也妩媚，任是无情也动人。如果我不曾见过你，你将是一个我的想象无法抵达的女子，所有的传奇在你面前黯然失色。和你相识的时候我还太小，正处于愤世嫉俗的青春期，我还记得你淡淡地说：“妹妹，世界污浊，但如果你以清洁为己任，则比痛斥更有意义。如果你不能消灭那些恶行，你就给世界最灿烂的微笑，至少，污浊的世界里你是美丽的。”我当时嘴角一翘表示不服，觉得你假清高，现在回味，天，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有这样的境界，你是仙。有一次你从浴室出来，身上披着淡蓝色的半透明织物，眼角似乎含着淡淡的醉意：“知道一个女子怎样最美吗？介于朦胧与清晰之间。”我就那样用手支着下巴定定地望着你，觉得你的容颜流线蕴藉态度无一不美，心里想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是浑然天成的，朦胧清晰盛装赤裸，浓淡总相宜。
　　 我们讨论山水。你说，你最喜欢王维的山水诗，那是中国诗学意境与品格的极致。最喜欢他的“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妙就妙在“如此”这两个字上。因为它是没有穷尽的，心有多闲，川就有多清，这是至人的境界。你说，一个最美的女人应该山一样坚贞水一样柔和，一个刚强的男子应该山一样雄奇水一样博大，山水涵盖了阴柔与阳刚这两种不同的审美情愫，因此是造物的挚爱。你说，最深的爱情和最纯的友谊都应该像山水一样，缠绵，互相生成，坚韧而柔和，搏动生机，超越，向无限生成。你说，水是道家的楷模，做女人要像水一样，含天纳地，以至柔化育万物，无所不能及。
　　 难忘那致命的箫声。难忘那晚足以伤人的月光。难忘那晚你忧郁到澄澈的眼神。经过那一晚的洗礼，即使我是一个不解人世的小女孩，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你的身上有一颗神奇的舍利子，如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着所有的人，淡淡的冷冷的你，是只能仰望的水边的伊人，让人爱到极点，却也让人照见自己的污秽，所有的痴心妄想，都在一瞬间的窥视中破碎。凌乱的月光和着忧伤到苍凉的箫声，湖面上参差斑驳的树林的影子，湖边的绝世少女，瀑布般的长发秋水般的明眸，呆呆的仰望你的小女孩，这一切似乎像前世发生的，那样遥不可及，关山难越，在我的梦魂里，却又触手可及，清晰如朗月。那一晚我们抱着大哭，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情境使然，觉得不用眼泪祭奠，对不起这钟灵神秀的造物，现在想想，也许有一种生命的悲怆和绝美随着箫声从天际传来，敲击在两颗童稚的心上，缠绵婉约，深挚到沧桑，是时空的流转和逝去在那一晚的凄绝里刻上的永恒的印痕。亲爱的，十五六岁的我远比现在苍老，所以我会用水中的蜡烛焚烧落花，会一个人在山林里发呆一个下午，伤心得找不到归途。
　　 你说，人的一生不在长短，但一定要与三种情怀结缘。第一，要刻骨铭心地爱一次，然后再刻骨铭心地失去，让爱和痛都扎在骨髓里，这样凄厉的美才能让人在焚烧中涅磐。第二，要找一个可以忘机的知己，不一定非要生死相许，也不一定非要相濡以沫，而是彼此的相视一笑，就能让人忘记人间所有的忧愁。如果有一个人死在头里，另一个要让他死得安心，为他好好活下去，为他寻找他还没有找到的玄机。然后在另一个世界相逢，拿着采摘的果实争辩个青红皂白，痛骂揶揄，都是天地文章。第三，要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信仰，与神性相遇。把自己完全忘我的投入到一场无私的事业和情怀里，譬如薇依，譬如甘地。现在想想，也许苍天在十九岁收回你的生命是有道理的，就凭这三点渴望，你的生命已经比绝大多数人丰盛，我安慰自己说，也许你无需再活下去。
　　 绝世的女子，连死亡都惊天动地。你的死一定是惊动了天地的，否则不能以那样一种神秘而优雅的方式来谢绝红尘。那枚小小的枫叶一定有惊天裂石的力量，才能让你在那一瞬间滑落，在那样清丽的夜晚殒命，在那样晶莹哀怨的湖水里。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是苍天的残酷，还是厚赐。一直没敢看你的遗体。我知道被水泡大的尸身一点都不美丽。你在我的记忆里是美若天仙的，我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亵渎，无论何种方式。我无数次追忆和假设那天可能避免的种种偶然，只要缺少一环，你都能活下来。我的心曾因此而被碾碎成靡粉，哀恸这样一个你就这样的离去。你就这样弃绝了所有你爱和爱你的人，连一声简单的告别都来不及。你的母亲几乎在一夜间白发，似乎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苍天啊，不要让凡人拥有这样一个女儿，这样的灵慧清奇直冲霄汉伤了天地之气，苍天因此要收回它的女儿，结束她凡间历劫的旅程，可是，对一个母亲这是比凌迟还残酷的刑罚，她的伤痕生生世世都难以痊愈。生女儿要像农奴培那样，一朵灿烂华丽的郁金香，永远与幸福结缘，与真善美不离不弃。我常想，也许她是苍天赐给我的一个补偿，我失去了你。却拥有了她，这是大幸。
　　 太短的相距太久的别离，谁来帮我梳理那么长那么忧郁的相思？谁来和我分享你的清幽你的淡雅你的灵性你的惊世骇俗？谁来弥补我十年甚至更久的丧失，就这样凝固在九六年的八月，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的悲意？你是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女子，时间越久，你的美丽就越深挚，如陈年的酒，如冬天里的花香。如果你活着，我将在今天这样一个宁静而适于思念的夜晚打电话给你，轻轻的问候一声，然后彼此幻想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会像你说的那样，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抑或如同雪夜访戴一样的潇洒？相知相惜而不留痕？于是学着安慰自己，你本是天上的仙女，本不属于红尘，人间的死亡对于你不过意味着回归而已，绝对是喜剧不是悲剧。我是暗暗嫉妒你的，你留给世界一个最动人的笑容，你永远都是十九岁，我一年一年的老去，直到鹤发苍颜，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你永远是一棵盛放的寒梅，美得让人落泪。是的，如同齐豫那首忧伤的歌曲，那面湖水挂在我的心里，是一滴晶莹的泪。
　　 枫，别说我刻薄，我忽然觉得你的离去是一种最灿烂的涅磐，你还没有经历世俗的恶浊就香消玉陨，你洁白的质地永远都不会遭到荼毒和践踏。我可以想象，如果你活到今天会有多少人嫉妒你，甚至不惜残害你，而你的善良和清丽使你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你将在这个世间碰撞得伤痕累累，如一朵伤残的花。你还没有面临种种选择，面临上升与下沉，灵魂与肉身，自由与枷锁，纯洁与丰盈，你比活着却不得不选择的人幸福。选择意味着失去，你不用选择，所以你拥有一切。
　　 也许我太小太平凡不配做你的知己，也许你的聪慧你的美丽你的神话般的死永远只能让我仰望。我不能想象以你的灵秀妙解如果活到今天会有怎样的境遇和彻悟，我能肯定的是，与你伴随的总有两种深湛，一种是美，一种是悲，两种结合在一起，一定与宗教结缘。爱情与友谊都无法牵绊你，对于前者，你一定体验到极处然后凄厉地离去，对于后者，你真的能在超越中忘机，然后潇洒地相忘于江湖。你本是一个凡人无法牵绊拥有的女子，没有例外。
　　 我不能说，我为你活下去。因为我永远没有你的禀赋和惊世之才，我是一个凡人，而你是仙子。我所能做的，只是把快乐带给周围的人，然后像你说的那样，起码在一定程度上，忘我的活一回，在灵魂深处，与宗教和神性结缘。但愿这是你美丽灵魂的一点点延伸，对于我，这将是最大的快乐和补偿。对于你，也是一种满足和安慰。也许，因了那晚月光与箫声的缘分，我们都得到了苍天的宠爱，同性间最深的爱，是灵魂的水乳交融，连生命都不分彼此。亲爱的，这不是承诺，而是宿命---我不为你而生，但我为你活得更璀璨动人 ，诗情洋溢。
　　
　　 妹妹遥寄
　　 2006-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