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条磅礴的河流，这是条孱弱的河流；这是条欢乐的河流，这是条伤感的河流；这是道蠢不可及却又是机敏多变的水域。这是条宽大的江河，这是条狭小的溪涧；这是个愁眉苦脸的世界，这是个嘻笑无常的地段；这是个夸张的年代，这是段萎缩的时期；这是只残旧的方舟，这是个鲜亮的客栈……呵！人生幻美，异香扑鼻，如果我能因此凭着一股无知的意气去粗糙地给一段江河的简单渡涉胡乱做一番叙述，那么从一开始我便错了。
　　
　　 一
　　 青年时，外出求学回来需要渡过一面时而躁动时而平静的江河。由于一些诸如“人生如寄”“世事如梦”之类的原因，常常促使我在一些冷寂的时刻陷入一种对生活真心实意的沉思，然后概括部分的回忆，在思绪里打上一个结，放在一边；随后又陷入沉思，再概括，再打结……就这样一次次地循环，使我终于在一条闹轰轰的于我却又是冷寂异常的渡轮上载至彼岸，方能顺利踏上故乡的土地上，用我的整个生命去做一次次无限虔诚无限崇敬的拥抱和呼吸，这样我也必然不能排斥诗歌和梦幻的存在，我想只要能略带智慧地思索一下我的这些似是而非、似梦非梦的推理的话，小说中的一切谜境将会豁然开朗，一切乱麻将会迎刃而解，而处理好这个问题以后，我才能放心而又安全地跨入这条江上已在等候着我的船只。
　　 面对如此之江，我感慨万千，在船只尚未启动之时，我已经完全将自己陶醉在夕阳西下这江面上残红点点的短暂而又美丽的景致上面：斜晖余光的懒照下，近处的渔舟依着流沙和潮汐的安排或东或西，或西或东地随遇而处；一带的远山朦胧庞大如沉默之神。当日影隐去，灯火未上之际，我正在忧伤地将之同大自然其他一些偶然时刻类似的景致做一番较别时，客轮出发的呜声已起，我努力随着一声“呜”的长鸣吐出一口混浊之气，同时发出了一下他人——即便是近在身周——亦无法听到的怪叫声，我精神霎那间振奋起来，目中精光四射，迅速地瞟了一下陡然发觉的早已挤在身周的沮丧的乘客们，把所有瞪着我的目光都一一弹回躲避之后，再瞟向了刚刚上船的最后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艰难恐惧小心翼翼地迈上了这逐渐兴奋起来的客舱里面。船出发……
　　 　 二
　　 当然当然，我刚才这一下快速的目光横扫之中为了避开舱内可能存在着的熟悉的人——譬如说亲朋好友，四爷爷外祖父之类的——而显得其速过疾，人们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一旦明白了我有着腼腆的羞于高呼招手且因此而极端惧怕受冷落的或诸如此类的性情的话。但是，我已如上所述，已经在行动之前打好精神、精力相当充沛的条件下，其实我的的确确已经注意到坐在我同一侧向我右手方向做了大量的位移后的位置上的一位年青的姑娘在盯着我看；我当即低首下眉、埋头沉思这位由于距离的遥远看过去而显得面目模糊的的姑娘是否相熟。我承认自己是理解那类因太注重世俗的表象，也因此常常自寻烦恼而苦不堪言地去回忆妄下断语带来的自作多情的尴尬局面的人，这里面有颗真诚而又偏执的灵魂在作一个漂流的主题，或者作为这篇《涉江》的作者的我现在所面对的是一位至性至情的读者的话，那我是完全可以放心地去继续交代这位姑娘神秘的来临。
　　 在这之前，在所有这些被叙述的事件或思维之前，我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的。这梦清晰可辨，人物事件栩栩如生，梦里有逃难，梦里有死亡；梦里有小姑娘，有大姑娘；地点是在一个具有梦的离奇色彩的小镇的大客栈里，时间应该就是在做梦当时前后的钟点：昨晚11点15至今晨3时左右。本来我可以将这个飘忽的梦做一个系统有序的显形，但是现在我正在低头进行片刻的思维之中，时间不允许我的目光离开右手方向的那位姑娘太远。所以我在抬头打量那位姑娘第二眼时不失时机地顺便提一句：下面我将对这梦进行部分的我认为是有必要的提及。
　　 　 三
　　 我吓了一跳，我实在不敢想象，在我进行了大量的思维和对梦进行一个简约的回忆之后，这位瞧上去一副羞答答模样的姑娘竟仍然在注视着我，并且从她的姿势和她身旁挤压的人们的坐姿来看，她的目光似乎确是片刻不曾离开过我的。“嘿嘿！”我立时将目光化鱼，游过本来打算做一个短暂停留的水域，滑向人们燃烟点头高声谈笑沉默不语的群体中去，隐身不见了。
　　 这第二眼无疑是给我带来了些许烦恼。一种悲哀攫住了我，我热切希望在这迷人的时刻死去。我常常认为人生需要点缀，幸福与痛苦同出一辙，彼此不分，甚而至于痛苦便乃幸福，幸福便乃痛苦。我在少年期间做过的一些荒唐无知的事在现在的记忆中有时竟现身化为辛酸无限的甜蜜。当我意识到自己接下去已无勇气重新抬头去观望这位姑娘的面容时，我索性闭上双目，脸含微笑，脑际中竟有出现似乎是这位姑娘昔日的倩影，并且我敢下断语，那位姑娘在过去的确是跟我在一起生活过，可能关系还非比一般。然而我现在侧面对着的姑娘的年龄叫人生疑，虽然神情相似，姿态类同，自己也确如现在人们挤压她般紧紧地靠拢过她，使她温暖如昔，风韵如昔。但就是我自己和她俩人从过去到现在于年龄上的变异委实令人吃惊，我犹如做了个梦般容颜依旧，而她——却简直好像是经过十多年岁月的风风雨雨般的容色沧桑……梦！……哇，对了！(这时我的脑际忽然犹微风般的轻盈而一个灵光跃过：年月之变动，体验之荒诞……)梦中的姑娘。……对！昨天晚上梦中的小姑娘在梦的岁月风尘之吹拂下使她一夜老去而来到这只船上寻觅曾一再保护她而又带她各地逃难的大哥哥，——即我了！是了，那弯弯的眉毛，娇巧的红唇，圆润的小手……绝对错不了，她当时十五岁，现在……哦，现在约莫二十八或者二十七吧，一下子老去了十几岁。唉！我睁开了眼睛，勇气倍增充满善意地望了她一眼，并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展颜一笑，娇魇如花。……噢，对了……
　　 　 四
　　 她梦中的来历我清清楚楚，了若指掌。她是苦难与不幸的化身，她是罪恶与美色的代言人，或者说，她是上苍派到人间来接受厄运的精灵。 她在起初的就我所知的事实之根据，乃是我俩在客栈中一阴暗阁楼里共同的回忆……
　　 我在大自然中往往抱元守一，倾听自然所惠赠的纶音物语而流连忘返。当时在大江的上游有一带连绵起伏的山脉，其中有一座山瑞云缭绕，气象万千，唤作东蒙山的，山中的幽谷、石洞各处遍布，天然砌成，可谓一奇山怪岳。后来在半山腰一道观稍事歇步，在正殿厅内，我仰望着纯仙之像息心消念，静视默照，参悟世上的一切镜花水月。人间的苦难迫使我俯首神灵，作一番风花雪月，少时蠢事的忏悔之后，便跨过附近一溪流，沿着阶梯继续上行，最后走向传说中神秘的“长生洞”，步入之前，我突然神经质般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双掌，调整了一下力量的路线，然后我便闻到了阵阵呻吟和闷哼之声，暗自作怪，便快步抢入，立即目睹一惨绝人寰的畜行：几个道士正按着一少女行强暴之事。我义愤攻心，怒火中烧，手扬一石大喊扑去，老道们心虚，落荒而逃，一贼道落后，我摔石投去，正中顶门百合，该道哼也不哼一声便倒于地下，立时毙命……
　　 后来便这样走上了逃难之路，我梦中的一生似乎亦由此预定了今后灾祸重重、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所有生活基调。
　　 当我泪流满面地去回想着这一切时，似乎怅然若有所失。而实际上我是坚决认可命运之神的强权性的，我可以毫无悔意地屈从于命运兴之所至的一切安排。如果让一切重来，我还是会依然故我地去做这已做过的一切。因此，我想至伤心动情处便拥过阁楼里的小姑娘轻轻地吻了一下，相视而笑。
　　 五
　　 我相信梦的引入极可能会在无意之中替换了一贯的主题，更何况人生如梦的幻灭感亦非仅仅是我这一个孱弱的书生所天赋的特权，我这样长篇大论地对梦的情节和梦的语言进行铺阵，自然难免会走向另一个烦琐的背面。
　　 然而，可是然而啊！我在人前勇突的力量之来去飘忽，实在是不能持久，而梦给予我精神和勇气，赋予我雄强的特质。我一旦背弃了它，无疑一个简单的问题将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千丝万缕的烦忧，这样我更可悲地将是丢失了自己而永久流荡，犹似虚无的影子找不到形体上的肉身般重重失落。比如眼前的这一渡江事件。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没有梦，我将非我，非我将是我。最起码，我这样不厌其烦继续进行近乎卖弄地叙述梦的来由，也无非是想保持一个实实在在、血肉双全的“自我”而已，因为，我在梦中有能力做一个天才的家伙。而且如果我愿意，我将……
　　 我感到水流的湍急，奔腾的怒船在岸上的行人眼里好似在冒险，可我们船上乘客的神情却越发沉稳。几个衣衫褴褛、多愁善感的求乞者同往常一样依序过来，人们手段各异、举手投足总能打发令走。船上也有售药妙手、弹唱艺人等，气质独特，令人开心。我闲得无聊，随手拍打了两下大腿，避开了前面哀伤的眼神，继续冥思苦索。
　　 六
　　 我说过，在梦中我是带着小姑娘和诗歌一同逃难的。我知道自己也只在梦中才能豪情万丈，才能坚持写诗。
　　 在流浪的途中，有一次，我们来到一座破庙里。从庙的造型和结构来看，这庙是应该是有过香火旺盛的时候的，可现今残破、凄凉，并有道可怕的气息在这地底下脉动，笑嘻嘻的佛祖亦眉苦脸愁，可我们最后也只能安顿于此。
　　夜里，我一人出外弄点吃的。在一大户人家门前静候了三个小时后才得一机会，盗得几支熟玉米和一杯燕窝酒兴冲冲地回来。
　　 “小姑娘不见了！”这事是在我一进来便隐约预感到了，于是便到处寻找。终于在庙后一草丛里发现了她。她满面泪痕，浑身赤裸，泥尘遍身，下体狼籍不堪……
　　 后来我得知她是在我刚出去不久后便遭到一夜宿于此的老乞丐的奸污。
　　 我在庙里放了一把火后走就了。
　　 　 七
　　 我再也不敢让她独自留在任何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地方。由于道士的追击和官方的通缉不绝于耳，终于我们一起走上了偷窃之路，加上她的机灵、小巧。我们的窃事干得干净利落、不着痕迹。人们于丢失了一些东西之后总是在想：“咦，我把它忘在哪里了呢？”
　　……不知是老天不长眼还是梦的过程出现了差错，我一路写诗一路偷窃的生涯倒也逍遥愉快。
　　 可是，在一次轻而易举、与平时同样毫无难度的黑夜中失手了。在我们得手之际，我莫名其妙地念了一位流浪诗人的一句诗：“在没有光明的地方，黑夜也是盏灯”。岂料，黑忽忽之中竟被人听到了这琅琅上口、精采绝佳的诗句。人们就发一声喊，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于是，群起而追之，我俩逃啊逃啊，跑了不知多少时日，我从一旁落入水中，而小姑娘被拖了回去……
　　 后来她找到了我，说那些人轮奸了她，女人们在一边拍手，男人们一个个上。
　　我们在一客栈的阁楼上，同所有逃难至此的人一起。我俩在梦的世界极端混乱极端拥挤之际回忆着过去的一幕幕 既紧张又不乏趣味，既惊险又不泛逸兴横飞的往事……
　　 八
　　 大姑娘是在客栈里遇见的，她善良而又淫荡，模样儿叫人心动。我勾搭上她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子的心思，虽说她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交际花，但我俩既不怕没吃，也不怕被人谋杀，生活愉快，万事如意，没有一个生活难题。可我毕竟同她勾搭上了，我至今不明白。
　　 这客栈或许是由于年久失修的缘故，显得阴森可怖。但当时客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都是些亡命之徒或走投无路的人，而主人从没露过面，他却管吃管住，并为你排忧解难，如果不是人人都多了一种无谓的忧天的心思，这里简直便是世外桃源。虽然客栈木制，质地残旧。再加上我同大姑娘尚云里雾里，眉来眼去，风光之极。可有一天，小姑娘对我说她要杀人了，我嘿嘿一笑杀谁么表示不信。哪里知道，当天夜里我在大姑娘床上发现她已死去，面色发青。我心头大震，把小姑娘找来一巴掌扇去，她神色凄苦，一语不发，只呆呆地看着我。我软下心来，便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了句只要你跟谁在一起我便杀谁，然后跑开……
　　 九
　　 我本来打算对客栈的主人进行多方面的猜测，可是梦里实在没有充裕的时间让我来考查这位神秘的人的心理状态。那时，大姑娘死后，血腥味波及每一个房间，整个客栈里便顿时便陷入极端的混乱之中，那些玩命之徒个个手握家伙都说要砍杀几个人。主人派了手下人来宣告我们，说如果再这样下去，谁也没好处，可是无人听他劝告，于是那人恶狠狠地走了。我在人群的刀光剑影之中寻找着小姑娘的踪影……
　　 正在这时候，忽然四面火起，这巨大的木制旧房便燃烧起来，火光冲天，人们被火包围，无处躲藏。我在火光之中仿佛听见了主人在某个地方阴森森地冷笑，发出“死吧，去死吧！”的残忍而又刻毒的声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然后“哗嗽嗽”的巨响，房顶下榻，楼阁下沉，一切都在灰飞烟灭之间，我绝望的眼光里流露出极端的恐怖……我陡然惊醒，浑身汗出如注，燥热难当,一看时间，正是清晨三时许。
　　 我回忆梦境时，一切历历在目，恍若真有其事，并且那主人可怖的声音缭绕于耳，久久不散……
　　 　十
　　 船从此岸到彼岸总共需要十五分钟，在将要靠岸之时，我整理好心情和行李，优雅地慢慢踱步过去，准备询问一下，她在大火前后到底逃到哪里去了，此时船已发出鸣“呜——”
　　　 “你好！”
　　 “噢 ！”她看了我一眼，脸唰地红了，“……我……我认错人了，真对不起！我刚才……”
　　 原来如此……
　　 十一
　　 原来如此！我在做了大量梦的表白之后又实现了梦的诺言。而在这十五分钟内我思潮起伏，感情充沛，患得患失的心情实让人莞尔一笑，消于无垠。
　　在最后，我便打算用梦里的一首诗来做一个富有诗意的结尾。全诗如下：
　　
　　 　脱离·情灾
　　
　　 “ 这是一次真实而又危险地向后仰去……”
　　 　——题记
　　
　　 　一把剑的长度
　　 　该有它的起点和终点
　　 　才能斜斩下去“咔嚓”
　　 　情思从此江河横断
　　
　　 　而我这首诗的起点
　　 　在我默念一把慧剑出现的同时
　　 　眼泪就唰唰直下
　　 　诗情泛滥渊远流长
　　
　　 　感情的高潮部分也就是诗的终点了
　　 　我想我在最后都是有所珍爱的
　　 　终点果断地来临
　　 　灾难性的关口也就从这里开始闭合
　　
　　 　在我写好一首诗之后
　　 　我就这样随意做个结尾
　　
　　
　　
　　
　　 1993　.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