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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生 (小说)
□ 梧澧
2007-12-29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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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 生
诗云:笑死孝生义薄天,
人生孝、义为大观,
莫道而今世风恶,
且将《孝生》作奇传!
四句浅诗引出一段外史。
一
北宋末年,山西河东刘生奔赴京城汴梁赶考。走到伏牛山时,因贪于赶路,过了宿处,天黑时,正好进入前后几十里都无人家的伏牛山深处,只好摸黑赶路。始尚张胆,未及里许,心里发毛,只觉山如巨怪,林走响蛇,毛骨悚然,心慌汗漓。一时东张西望,慌不择路,哪里还顾得了脚下!一不小心,一脚绊上一根绳子,绊出一串清脆的铃响,当即引发一阵急骤的梆子声。紧接着喊声四起,一伙喽罗持刀扑来,将刘生死死按住。其中一喽罗将雪亮的钢刀噙在嘴里,腾出手来,将刘生捆了个结实,押上一个山头,押至一座大厅前,绑到一根明柱上,着二人看守,余皆睡去。刘生知道遇上了强人,已是凶多吉少。自觉此时吼破喉咙无益,也只好黙等凶险。
五鼓时分,山大王飞天儿酒醒。贴身喽罗贾鬼上前叩问:
“大王可用活人心肝清心汤否?”
“啥鸟?”飞天儿长长打了个哈欠问。
“一介酸臭老秀才。听说是上京赶考,只怕擒时已吓得抖鸡仔一般,心肝早哆嗦碎了,要是大王嫌腌臜不用,弟兄们中有不怕腌臜的,单等大王示下,--- ”
“这些酸腐书虫,未做官时,口不离圣贤,文莫过苍生。一旦为官,贪欲更深,心肝更毒更黑。凡是此等鸟人心肝 ,更要好好品品,看有几种歹味,有能品出来者,让其品来告我!”
“这-没-没人能---,还是大王品,大王品!”
贾鬼退下传话,看景气般看着操刀小喽罗口噙尖刀,一手端水盆,一手往那人心口猛撩冰水,便嘱咐道:“多撩会儿,多冰冰,别象上回掏得早了,冰得不透,熬出的心肝不脆,大王不快。”
小喽罗扔了水盆,口中取下刀来,一手拍猪脖子刀口处似地,拍拍刘生那冰一般的心口道“哥哥来摸摸,只怕这厮脊梁骨都成冰棍棍啦!这厮绑上杀人柱至今未发一言,面对破衽、冰水、吵嚷要剖其腹挖其心---诸多动静皆无所动,眼也不曾一睁,想必魂已吓出窍走远,仅存微息,尸未僵硬而已。如不速取,只怕心死便不鲜活-----”说着操刀便下。哪知这时,似乎心早已死灰的刘生突然瞪眼长呼:“爹,娘,不孝儿侍奉二老来啦------!”接着哈哈大笑不止。
人死前大笑不止,已让杀人者大吃一惊---杀人者见惯的是,垂死者的垂死挣扎、哭喊求饶、绝望惨叫、破口大骂、痉挛瘫软---,尤其那下刀前的破嗓长嚎,让杀人者如屠夫面对绝叫的猪羊一般,斗起了白刀子进的力道、红刀子出的萧洒。笑,此等关头,从未有闻,更何况是大笑!竟还是笑中带喜,喜中带哭,哭中带惨,声色凄厉怪异。回荡于五鼓空寂的夜色中,响彻久远。那回音又从幽远荡回,仿佛是吓出窍、已走幽远的冤魂又被黑、白五常鼓动、放飞回来痛快淋漓地索命,令破晓前的漆黑不寒而栗,让杀人者惊骇得眼珠子都要暴跳出来,使开膛挖心早已游刃有余的屠手不由一抖一软,手中的尖刀“当啷”一声落地,滑出几尺远,滑到了暗处。
“怎么,勾鬼五常让小鬼吓住啦?”飞天儿被惊动,已至桩前。
大王的到来,让杀人小喽罗惊魂稍定,自知胆怯已在大王面前失面,慌得爬向黑暗处急急摸出刀来,举刀便下。
二
“且慢!”随着飞天儿一声急喝,那刀尖在离肚皮只差二指远处抖动。
飞天儿示意收刀,上前细看,只见刘生瘦猴一般,脸色灰黑,双目已平静紧闭,睡着了一般。笑,还隐隐可见,似乎梦见了开心的事。飞天儿顿生疑虑和探知其奥秘之想。又见刘生穿一件与面色相近颜色的薄长袍,整整齐齐补着几个补丁,很让飞天儿有了几分怜悯。大概是等了半天,未觉刀刃,刘生微微睁开了眼。朦胧中只见眼前站一瘦形大汉,虎目厚唇,胳腮短须,披一长袍。虽睡眼惺忪,仍不减威武之气,不象流传中山大王之红目绿鼻、血唇暴肉,更不象吃人心肝也有脆不脆之讲究的恶魔。便张胆道:“何不早做了断,如此磨磳!”
飞天儿奇道:“急死也,为何狂笑?”
刘生答道:“蝼蚁惜命,人孰欲死!然求生不得,何不求死!尤甚者,爹娘分离已久,思念日苦。且二老归西之时,岁至耄耋,饮食起居,已难自理,每每思之,心似鹰啄,早有宿愿追至九泉探望,以觧心痛,仅以怯懦,无以自行了断耳!今蒙大王成全夙愿,何惧?何不欢颜?”
飞天儿亦惊亦笑道:“似有孝思者!”
“这斯大言不惭,比起大王来,天下谁还有颜面言孝!”贾鬼讨好地奉承。刘生轻蔑地斜了贾鬼一眼。
飞天儿收去惊笑正色道:“某闻九转六轮回方有人生一回,
尔今尚非暮年,早早草了一生,诚无憾也?”
“双亲均得寿终正寝,虽报不得春晖之万一,却已尽孝道,某守孝三载已滿,孝心已尽,人生至大者已无憾 。所憾者,刘某只知苦读圣贤书,图谋一朝为官,匡扶世风,惩除奸恶,为民伸张正义,为君谏劝王道,造福天下,厚积阴德,以至未遵老父‘可读圣贤书,不可走仕途’之临终遗言。刘某有违父教,贪图功名,既有今日,想乃天意也。然,此生未做愧心之事,今虽臭皮囊入豺狼之腹,魂魄则洁净无染,亦可返回故里,阎罗亦准超生。岂似生有十恶大罪者,死则万劫不复!”
贾鬼不容刘生对大王如此无礼,拔刀向刘生逼来。飞天儿示意退后。贾鬼极不情愿地收刀。飞天儿冷笑道:
“堂皇之辞!读圣贤书,做百姓官,为官做宦者谁不是言词炎炎!请问,为官为民二者不可兼得者,尔做何取舍?累断筋骨,费尽钻营,爬上高位,说舍能舍者可有几人!”
“为民出仕,莫说舍官,舍生何难!即今夕因久不放心九泉下父母,急往侍奉、重孝轻生耳!大王贼目贼明,何不成全!”
飞天儿闻言未怒先惊,深思良久,终于点头称许:“如此说来,尔诚乃孝子也,德者也。”
“大王也愿言孝言德?”刘生仰天大笑。
“先生何出此言!”飞天儿不由地改了称呼。
“大王之孝德,别说你这酸臭斯文 ,只怕孝祖舜皇老儿也难比及!”贾鬼一付卑视刘生的眼神。
“刘某将死之人,斗胆一言:某实愚钝,不知大王杀人越货,食人心肝,于德于孝何缘!”
“好一个于孝于德何缘!想来先生万万难料,枉某至于今日,缘起恰在孝德二字!”
“新奇得紧,赴死之人,于世间,虽已万念俱灰,仍愿闻奇论。”
飞天儿闻言凄然道:“枉某今生无它所好,唯崇敬孝子。闻先生言,观先生行,似真孝也,非假孝也,本大王不才,愿与先生叙结交,方才多有得罪,诚望先生多多见谅,请厅上叙话”言毕亲手为刘生松绑,扶刘生进厅。
刘生避瘟疫般欲挣脱飞天儿,怎奈捆绑时久,手脚僵软,只得由他扶入大厅。
刘生扫视大厅,只见正中墙上掛着一幅中堂,画的是一振翅傲立的猫头鹰,配着一幅王体字对联,上联是:剔尽奸佞心肝,下联是:嗜净浊尘腐秽。文字虽显粗浅,字里更血腥森人,却也有任何龌龊也抺杀不了的丝丝浩然正气,不象是堂而皇之遮羞掩垢之语。虽难免叫人有望而闭气之感,还是让刘生很少了几分敌恶之意,以至飞天儿很有几分敬意地请刘生一旁先行坐下时,刘生一来已无站立之力,二来竟已不甚嫌恶,不自主地坐了下来。
飞天儿亲自献上茶来:“先生且用茶压惊---”
刘生虽已入坐,但终坐不去身覆人肉店之感,哪里肯去动杯。飞天儿看出蹊跷,笑道:“先生勿疑,此茶乃枉某亲手沏成,杯角及烹具皆乃清水煮过,茶用皇帝老儿所用贡品,水乃山后清泉独有,实乃澧泉也,甘甜无比。据传乃凤凰所饮,故此茶清香甘醇,饮之神清气爽,如临太空清虚,似与天地合一也!正好为先生压惊提神。”
刘生被其说动,免强呷了一口,只觉一股清气上浮,顿觉一身浊污,化得无影无踪,不由脸生陶醉,眉横喜色,索性一饮而尽。飞天儿见状才坐到中堂下虎皮交椅上,一口喝干茶杯。
飞天儿放下茶杯,脸生忧郁:“该枉某回答先生所问了---”
“汪某,敢问可是三点一王?”刘生敌意消了大半,隐约觉得这山大王不象印象中那么狰狞。
“不,是木-王-枉!”言未了,似有痛苦地低下了头。
“怪哉,百家姓里无此姓氏!”刘生一付老学究的自信。
“唉,岂止百家姓!只怕千家姓,万家姓,普天之下也只我这一姓!”飞天儿头仰在椅靠背顶端,长长叹息一声,说出了一段让刘生惊骇得几乎灵魂出窍的奇案。
三
这飞天儿姓枉名孝,原乃豫西人氏。生于耕读人家,幼年读过诗书,跟好武之人习过枪棒,练过轻功。读书不成,武功却长进。这豫西虽山野僻壤,却也崇尚舜德,昌扬孝风,年年选孝,评赏孝魁。其父枉翁,大孝子,年年选孝夺魁。枉孝受父熏染,于双祖仙逝之后,继父之荣,四连孝冠。就在其四夺孝冠之后,徽宗皇帝贪生修道,让位于儿子钦宗。这钦宗感父洪恩,大昌孝道。偏远豫西选孝之举,竟也上达天听。钦宗自喜,下俞五连冠者赐进士第,列入朝堂伺驾。说也真怪,就在枉孝稳操胜券之时,父母一夜之间暴死,经县、州、省察院三级断为中毒,断枉孝为首疑。依据是,已查得言证:枉孝逼父母广言子孝,历时五载。父母不堪威逼,欲告忤逆,枉孝惧其败露,谋杀至亲。于是革去前四孝魁,打入大牢。又因苦无害亲直接铁证,又从枉孝嘴里撬不出口供,无法结案。枉孝屡受父教,孝在心里,不在名分,革去孝魁,亦不甚惜。只是父母死得不明不白,杀双亲大仇大于天。此案不清,此仇不报,何以言孝!何以立于天地之间!更隐隐觉得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本省三级糊涂官太靠不得,便于刑伤初愈,依仗轻功,越狱出逃,暗查真相,追查元凶。一日因久访无果,痛不欲生,狂饮大醉,倒卧于伏牛山中。夜半被一阵散碎马蹄与大笑声惊醒。只听一人道 :“小声,万一让枉孝听见,可不得了!”另一人仍大笑道:“前后几十里无人毛,又乃寅夜,何来枉孝、不枉孝!太爷也太小心了,大白日不准走,偏让夜行,活活困煞人!----”言毕直打哈欠。另一人立回道:“小心无禍事,没听太爷说,死对头昨已越狱,只怕来盗案卷,这才连夜密送,-----”真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二人竟乃县官派往州府密送枉孝案卷公文之差人!怎不让枉孝大喜过望!枉孝一身武功,略施巧计便将二公差坐骑绊翻,盗得宗卷。果乃豫西选孝、枉孝罗罪之真情密报-----县官上呈州官之邀功请赏之文;乃案情宗宗件件罗织得天衣无缝之宗卷;乃将家在豫西之州官之大忤逆、大恶子、大浪子顶替枉孝逐级上报至朝庭之呈请。乃县州省三级合谋构当之绝密。赃官恶谋,枉孝不奇,让枉孝惊恨不已者,案卷里竟有街坊四邻无一不空之指证枉孝选孝行贿、虐待父母之画押证言;并言其毒死双亲极有可能。密报中还有已重赏人证之云云----。天那!街坊四邻,孰不乃亲睹枉孝大孝!孰不广言枉孝大贤!乃何一上公堂,屈于威,贪于利,做此丧尽天良之证!人心不古,人心险恶,竟至于此焉!枉孝已知此案非告京状不可,闻知当朝御史中丞乃河南人氏,出身贫苦,入仕前常信誓旦旦,为民求仕,屡考得官,逐级升至高位,便打定主意,暗自直入京师投诉。
这枉孝一靠铁证,二信有好官,一纸托天,直诉河南之省、州、县三级首官。只见那御史中丞大人一身旧官服,一脸清癯,一付慈悯,一股正气。既不怪罪枉孝越衙上告,亦不怪责言词激烈,喝住衙役威喝,要枉孝细禀冤情。末了慷慨接案,定下时日,让枉孝下堂安心等待。且叮嘱枉孝,对手势大,心狠手辣,不可张扬,亦勿轻易抛头露面。枉孝见雪冤有望,感激涕零,满怀希冀,心下稍安。
随着时光流失,枉孝日渐不安。倒不尽在担心案子,而是深为御史大人提心。枉孝见那御史府衙役不多,护卫有限。便暗随其住处,见房屋平平,围墙低矮,家丁差人,不见几个。别说武林高手,平常练家子也可擅入。便暗寻思,接审自家涉及河南三级首官大案,若有权贵暗算,断了自家雪冤之机事小,断了天下百姓之望事大!思之再三,便昼寐夜出,于午夜准时潜上御史宅屋脊暗护。愈是临近过堂之日,愈是不敢稍怠。过堂前一夜,更是方才掌灯,便在房上。因怕此关键火候,万一有失,索性乘室门大开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入室跃上大梁卧稳。即至三鼓夜静,只见大门洞开,一队轿马悄悄入内。轿内走下几位官员,为首一位虽无官帽,却极其傲满,昂头晃脑直入落座正中,全不理会御史众等恭迊。后跟三位,枉孝一眼看出正是害残了他的河南三赃官。枉孝差一点惊出声来。稍许,摆上酒宴。说不尽之山珍海味、美酒佳酿。与枉孝心目之御史清贫判若两重天。那已铭入枉孝心底之御史一身正气,恰如没入其低头摇尾,将一个堂堂朝廷大员没落成凹脊梁走狗。而之后所言,更差点让枉孝悬晕得落下梁来!
原来那二公差失了公文,如失命一般,直摸到天亮。又扣遍土、石、草、叶,自然难见那要命宗卷之毫发。想起临行县太爷逼立之军令状-----卷在人在,卷失人死!痛哭一凡,自刎了断。消息传来,怎不慌坏河南三级首官!这按察史,自知正走正道,邪入邪门,为今之计,只能不惜重金,走大权奸、大赃官、权倾朝野之皇上老仗人蔡京之门,方才有救。以一省三级首官之毒,该敛得多少民脂民膏!蔡太师久谋皇位,正是用钱与网络亲信之时,一走即通。那蔡京一本奏上,言豫西选孝已毕,五连冠者,家在豫西之本州知州贵子也。且生得麒麟之贵,文曲之贤,堪为国之栋梁。钦宗自然大喜,当即昭告天下,生米即成熟饭。这其中传信承办之人自然是蔡府总管,即那为首之无官帽、极骄横之人。
这边吃下秤铊,心中有铁,仗有太师,有恃无恐 。翻掌之力即让当朝堂堂御史中丞服软。那御史,原本看不惯蔡京霸权,怎奈老贼将皇上、百官均已架空,所有文告、案宗都直呈老贼,再由老贼酌选上奏钦宗。他这个当朝监察首官也凉为摆设,门可罗雀。清闲,也清淡,只靠官俸吃穿。那日枉孝直接告到他手,又是铁证如山,心中暗喜,一心想依仗此案,震动朝野,让皇上能移情于他,便抓紧理案。怎知勤快哪有钱快!他尚未胸有成竹,即闻知蔡京万事已就,钦宗昭书已下,州官恶子已入朝班伺君。天官此时方知万岁爷已铁心于蔡京,皇帝小儿只为昌孝,做花架子给他老子与天下人看,自然是死顾颜面,哪肯去采纳忠言,打自己嘴巴。进退维谷之时,幸有蔡家总管来密传太师愿结同心之美。御史自知且莫说仕途前程,身家性命亦在此一举。思之再三,罢,罢,罢!一世清名能吃能喝?便雪崩冰碎一般投向邪恶。席间,御史竟担保次日大堂定将枉孝判斩立决。众问其法,诡笑道:“先索证据,卷宗已交与本官,他哪里拿得出来!岂不堂而皇之判其行贿选孝、药杀双亲、越狱杀差、诬告良臣、乱纲乱朝,十恶不赦、立斩堂下!------”只说得一桌哄堂大笑,酒饭喷噎。这枉孝梁上只听得五内起火,火炭燃喉,目射雷电,哪里自控!疯似地拔刀大喝一声“好贼!”,天神般自天而降,喝声落地、人落地、众贼人头落地。那人头、人目、人脸、人口大笑时之遗容尚未尽失。
怨只怨四人皆乃文官,有十恶之心无缚鸡之力,侮只侮密谋害人怕泄天机支远军卒,痛只痛其不知做人只知害人,机关算尽,结算了自家性命!
枉孝自知天已无日,世已无路,更想看看此等恶人是何心肝,索性将四贼心肝也挖了出来,寻一袋装了。又潜入大堂,找回宗卷,逃出天官府,潜回豫西本村,将一干昧心四邻一并杀了,上伏牛山落草为寇。又因轻功了得,几为飞天,世称飞天儿。
这枉孝冤海失迷,仇火失控。铁心以为天下人心皆坏。所谓善者良者,仅一时耳!一有土壤,那坏心生长得比蚊蝇更快。便立誓,要品尽天下坏心,杀尽世上坏人,斩断天下坏根,斩出一个良善贤明的干净乾坤来。数年里打家劫舍,惩治腐恶,罪魁祸首必剜心品尝其中有何种恶腐之味,想从中探得其腐恶之源,断源根治之法。剪径虏上山来者,除贫穷百姓,一无幸免。尤其达官贵人、腐酸书生、奸商巨富、忤逆恶子之心肝,更要细细品恶。所品人心人肝不下百数。竟可品出恶人心肝燥臭,奸人心肝味酸,刁人滑腻,贪人苦涩-----。唯苦于不懂医道 ,尚无回天之术。他觉得此举初闻虽荒谬,细想何曾不是为天下除恶,给冤屈者复仇,探救世之良方,替天行道!乃大善也,非小善也!
四
枉孝言毕,头枕椅梁,仰天良久,两泪成珠,许久无语。刘生虽听得肝胆欲裂,亦难禁长叹短嘘泪湿破衫。天已大亮,亦不自知,风啸山林,鸟噪檐下,无所视听。
倒是刘生先于死寂中苏醒,拭泪道:“大王蒙千古奇冤,履亘古奇事,刘谋虽博览群书,亦闻所未闻,实实感慨惜之!然敢问大王即以食人心肝度此一生否?”
“别无选择!”枉孝显然不容分说。
“是别无选择!”不知何时围观而来的众喽罗异口同声道。
“大王自以为品得人恶之源,在于心肝之燥臭、味酸、滑腻、苦涩种种,且不言人心善恶不在于先天带来,而在于后天教化,即以大王之奇谈无谬而论,可能终有根治之望?”
“这------”
“倘若终极无望,大王如之奈何?”
“吃之不止!”枉孝言之斩钉截铁。
“吃之不止!”众喽罗同仇敌忾地助威。只见飞天儿纵身上梁,取出一木匣,弹去积尘,取出厚厚一宗卷来,。刘生观之反复,惊骇难言,良久方道:“事虽至此,在下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先生之孝德,讲无不可!”
“以大王言之,刘某读书人也,自然坏之又坏,某之心肝不可不食!”
“先生至孝至德,枉某眼浊,多有得罪,再行谢罪!”枉孝起身施礼。
“如此说来,并非天下人心尽坏,尽可食也,尚有刘某不在此!”
“先生之言不谬!”
“否!刘某之言,谬之又谬也!”
“先生何出此言?”
“刘某若不谬之又谬,岂不大王之言之行必谬之又谬也!”
“这------”枉孝无言以答,垂下了头。众喽罗也哗然不知所以。
“再问大王,即以人心之坏而论,皆当断死罪也?”
“这-----”枉孝似知理屈。众喽罗 也相思无语。
“皆当治其挖心煎而食之之酷刑也?”
“这-----”枉孝转辗踱步已显不安。众喽罗一片惊疑。
“以大王之力,可食尽天下坏人之心否?”
“不能!”飞天儿脱口答。众人也摇头。
“即便食尽,天下无人,天下何以为天下?人世何以为人世?”
“这-----”枉孝难掩词穷理尽。众喽罗目光不由转向刘生。
“而今,权奸当道,天下大乱,北有宋江,南有方腊,外有金虏,内有天灾。朝庭捉襟见肘,自顾不暇,何以顾及绿林草莽!倘若有朝一日,真有朝廷大军来剿,以大王之轻功,山寨乌合之众,可敌焉?”
“不可!----”老成与愁容漫及枉孝眉宇。众人也茫然忧虑。
“在下与大王均不愿有此一日,倘有其时,大王必不惧死,然忠心追随大王之众弟兄,岂有完卵!其父母兄弟妻小何以生存!大王一心为众兄弟谋事也?害之也?”众人纷纷点头,目中难掩对刘生的敬意。
“先生不凡,一言中我数年隐虑!以枉某匹夫之勇,冲杀有余,运筹不及,若得先生与枉某合璧,广揽天下英雄,只需时日,则足与朝廷抗衡,如若不弃,愿结金兰,只是唯恐先生高洁,嫌弃枉某污秽!”言毕躬身一礼。众人脸生希冀。
刘生忙还礼道 :“大王若肯听刘某一言,可议金兰之好!”
枉孝虎目立时放出光来,喜形于色:“兄长请讲!”众人也脸生期盼之色。
刘生正言立色道:“摒弃食尽坏人心肝之恶!”
“这-----,可容枉某三思?”枉孝心有所动,又不甘轻易更弦夙志。众人也一脸难色。
“刘某誓倾毕生所学,助大王杀富济贫,除恶扬善,行天地之正道,扶天下之将危!所求仅勿食人心肝 ,勿枉杀人耳!”刘生逼上一步,满怀希冀。众人的目光随刘生投向飞天儿。
“先生---所言不谬---只是----”
“只是吃人心肝上瘾,一时难断?”刘生急欲逼其就范。
“大王才不稀那黑心烂肝化,你不知大王心有多苦!”贾鬼不由凄然,众人也痛苦地低下头。
“先生何知枉某品恶人心肝之苦,苦于神农尝百草也!神农尝百草苦于口、甘于心也,枉某则何止苦于口、腥于舌、呕于喉、痛于腹也!实实苦于心肝,撕于魂魄也”枉孝已是忧伤不堪。
“既知苦海无边,何不回头是岸!”刘生俨然以客压主,以师威徒。
众喽罗齐围上来,目光中满是期待。枉孝心明,若于平常时,众人怎容一虏囚在大王虎威前如此放肆,只怕刘生三言两语未了,已为乱刀肉酱也。显然众弟兄亦不赞同大王再品人心之下策,更为刘生所言众兄弟之长久之计担心。
刘生见枉孝仍在迟疑,乘众人不备,上前夺过杀人小喽罗跨下尖刀,复敞胸放刀于膛,凛然道:“大王既执意食人心肝不止,且食刘某心肝!”言毕执刀刺下。枉孝与众人阻拦虽极快,刀已刺入肚皮,涌出血来,众急施救。幸喜未伤及内脏,敷药止血后已无大碍。
枉孝含泪道:“弟已知食人心肝,太为过激,难辞罪恶,亦知仇令智昏,有悖正道。也罢,小弟就听大哥良言,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随之长跪一礼。众人长跪一片。
五
此时旭日东升,风停雾开,林葱鸟语,菊黄枫红。就于大厅之前,众人之面,焚香叩首,义结金兰。刘生年长为兄,位居军师,枉孝为弟,仍为山寨之主。那刘生不负众望,扶助枉孝率众下山杀富济贫,惩治贪官恶霸逆子奸佞,所得财物拿不走的尽行分于穷人,民声日佳。一些地方贤达富豪也暗自捐资,四下百姓争相上山入伙,山寨日以壮大兴旺。
不久,北宋灭于金虏,抗金义师蜂起。其中晋豫两省声势最大,为时最久。所言即枉孝、刘生之师也。
抗金最终失利,枉孝血战而死。传闻金虏将枉孝遗体挂于城楼,警示天下。后剜心分尸,以泄其狠。亦有传,枉孝之军战到最后,只剩枉孝一人,虽已受重伤,仍跃出重围。因血流殆尽昏死于丛林,被山民发现救走,不知去向。传闻尚有种种,不再一一数说。数年后,篙山少林寺有一扫除僧,虎目厚唇,胳腮短须。低头不语,一把竹扫帚挥舞得八面来风,所到之处,不仅扫帚下,所向数丈之尘埃尽皆荡然无存。以往十余僧打扫,尚不得洁净,今一僧一帚,叶无存,尘无落。所往之人,除非下雨,余则不论昼夜,均不见扫帚怠歇。有好事人问之为何如此勤苦,答道:“要扫出佛门清洁、天下清明、世人心肝清白良善,---”
那刘生重伤未死,侥幸走出尸堆,留得一命。伤愈后,得民众相助,掩埋了众士卒,将枉孝之奇冤,枉、刘知遇之交,生死之恩,抗金之举,编作诗文,传唱四方。兼以为人修书、写帖营生。本文即择其诗文大略,敷衍而成。其诗文末节云:
“满口子乎焉,
通篇荒唐言,
莫嫌话太老,
几人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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