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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犯与骷髅的对话
□ 残文
2007-12-31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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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个厂子倒闭后的1992年夏季的一天中午。一场突来的暴雨之后,山沟、野岔里吼叫暴跳的山洪开始隐退,为了逃避闷热,我到一个山坡去浏览雨后的山区景致。偶然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像淡淡的黑云铺卧在了路面上。
多年搞地质,养成了对山上的一土一石,都具强烈的好奇的习惯。便蹲下身去,摸了一把黑乎乎的稀泥,惊异地发现,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别的,是磁铁矿砂。我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块小磁铁,轻轻地沾了几下,好家伙,铁粉按磁性顺序排列,黑蚂蚁似的黑乌乌,愣怔怔地沾满了磁铁,磁铁块成了一只黑黑的小乌鸦。我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认真地观察了周围的地质情况。经验告诉我,这座山是震旦纪老片岩组成,老片岩年代久远,质地松软,已风化成绵软的粘土,被雨水冲刷,其中的铁粉,由于比重大,沉淀在路面上了。
这里的地势,虽然海拔较高,却形成不太陡的墁坡,被当地居民开垦成层层梯田,梯田里长着绿油油的禾苗.周围是茂密的灌木树林围裹。可以说,这里是中条东麓、黄河中游,生态植被保存得最好的地段。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取了些样品,灯光下,做了土法实验,含铁量大约在10%左右,我松了一口气,发现矿点的那种狂热,立即降到了零度。第二天早上,我带着罗盘、地质锤、放大镜、样品袋上山了。较大范围地,分门别类地取了几十个样品,回家做了详细的分析。一般而言,这不叫铁矿,仅仅是含铁片岩而已,我的气泄到脚后跟上了……
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消息被几个当地人知道了,请我帮他们把铁粉选出来,我拒绝了。当时铁粉每吨只卖70元左右,而送选一吨铁粉,就需十几吨原矿,成本太高,得不偿失。由于人熟,在他们死缠硬磨下,还是为他们做了磁法选矿实验.其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马家窑,实在是太穷了,当地人称“穷得叮咚响”,全村仅有一台破破烂烂的拖拉机,村东到村西,全是低矮的土坯房,没有一座完整的院落,村民的生活习俗,几乎还保持在原始状态。穷惯了的山里人,即使每天能收入10~20元,也心满意足了。开始只购置了一台碾子,这微薄的收入对这些贫穷的山里人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很快就发展到三台碾子。
作为一个穷苦农民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对山民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也催促着我为他们解决一些技术性问题,心里觉得安然自得。但由于当时铁价忽高忽低,实验也时搞时停,我也认为,这事成不了什么气候,就忙别的事去了。
1996年7月,我患了脑溢血。当我拄着拐杖再次上山的时候,一条宽阔的汽车路,像游龙一样盘绕在山涧,钻进密林深处,山上的大圪涝小岔,飞转着30来台碾子,拉矿送粉的拖拉机,由一台增加到400台之多……
尽管这样,我心里仍然暗暗说,成不了大器,因为它原本不是矿,仅仅是含铁的黄土而己。
然而,从山上不断传来消息说,“那里简直搞‘粪’了,山里人可发了财”,从来看望我的人所提的物品,和穿戴行当,以及交通工具上,也明显地觉得他们的生活条件确实在变化。但使我越来越疑惑和惊讶的是,这变化简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呵!几天前还是几个人骑一台摩托车或开一台拖机,几天后,竟然一人开来一台小轿车、小卧车;特别是那些山上来的女同胞们,别说他们的衣着打扮,比城里人还时尚,还妖艳;单从面部变化上,让人哭笑不得之后,又不得不联想起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童话故事。她们烫了发,描了眉,有的还整了容,水灵灵的山妮子,成了红毛绿发蓝眼窝的山怪、林妖。谁说山里人观念落后,赶不上潮流?
惊喜和好奇,逼得我必须上山看个究竟。
凑了个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我拄着拐杖,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马家窑——这个我曾经工作了六七年的地方。走出垣曲县城,上七八里的山坡,站在桥沟山顶,向马家窑方向望去。这个地段,是大家公认的中条山的风景区。无论乌冬绿夏,只要你往这里一站,一树树、一丛丛,各式各样的山花异草,点缀得那苍松翠柏,阔叶橡林,水中捞出来似的多姿而水灵,你不得不为这大好河山而欢呼雀跃。至于说,在这里观赏春天云团般的山桃花、秋天海洋似的红叶,更使你赞不绝口,流连忘返。然而目前,映入眼帘的却是滚滚的尘土,随着山风在山涧岭壑起伏,游走,荡漾,让你不得不早早地罩上眼睛,捂上嘴巴,而且还得有一副上战场的心理准备……
下了桥沟坡,过了刘庄冶,到了马家窑疆界,这就是我第二故乡。一条横穿三个县、出省到河南的柏油路上,大车、小车、铲车、拖拉机、卡车、罐车、钩机、把路塞得满满的,由于车开得很慢,又多是熟人,问候声、欢迎声不绝于耳:“老文,想去哪儿哩?”我说:“能到哪儿?”他们说:“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没有不能去的地方!”我说:“小吉普能上去吗?”他们说:“什么车都能上。”
沿着那宽阔却凹凸不平的临时公路,巅簸在深山峻岭中,我的老天爷呀!这里热闹杂乱的景象可比上海的十里洋场还繁乱十几倍。说是“天翻地覆”一点也不为过。只见那立陡立陡的悬崖,被那几十吨钩机三下五除二就钩成了斜坡,那巨形簸箕铲车,毫不费力地将成吨的泥土装上那几十吨的大卡车。运矿的卡车一辆挨着一辆,蚂蚁似地排成长龙,辗转在山顶、沟底,由于开矿拉矿,争地盘的,堵车的,争计量的,发生争执吵架的,打架的,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只几分钟,就搞得你眼花瞭乱,头疼脑晕……
我淌着足有半米深的尘土,想找个荫凉处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是,那些茂密林木连一棵也没有了,那绿茵茵的草坪也不见了,能看到的是一片黄色尘土飞扬的混乱的战场。……
朦胧里,土乎乎的一个人走过来,毛巾抹了一把脸,才看清他的面孔,原来是跟我一起搞实验的好朋友,他笑咪咪地说:“咱这儿还是小规模的。你到石门、后交那边看看去,比咱这可家伙多啦!”几个老熟人过来说:“老文哥,这都是你的功劳。要不是你,哪有今天!还得给你树个碑哩。”这句话像盐酸泼上我的心头,脸上的汗珠沿着我苦涩而难堪的皱纹,稠乎乎地流下来。
冷不防,是谁把一颗足球踢在我的怀里,我拿起一看,是个白骨森森的骷髅,骷髅眼窝深陷,牙齿显露,好象对我笑,又好象对我哭。这时,一个小伙子从沟畔边爬上来,手里也提着一个骷髅,指着沟心说:“沟里多哩是。”说着掏出“家伙”就往骷髅嘴里尿了一泡。
我这个脑溢血后遗症,神经原本脆弱的人,再也坚持不住了。我的心在颤抖,血在沸腾,灵魂在被人狠狠地鞭打,实在是尝到了无地自容的滋味呵……
我拿起身边这个骷髅,仔细地观察着,深深地思考着。从牙齿的完整和骨质的洁白、坚硬、光彩上来判断,死者很年轻,大约在二十岁左右,他可能是当地居民,是这些开矿人的祖先;但是,更使人联想到中条山战役,那成千上万的国军,就覆没在这片荒野里。不管他姓甚名谁,出生在天南海北,都是中华民族的儿女,都是保卫这片土地的英雄呵。如果是当地人的祖先,那么,在一吨铁粉千元左右的刺激下,他们早就忘记了祖宗,把整座整座的山岭几十万、几百万地出卖给了外地大款;如果是保卫这块土地的英雄的遗骨,那么,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捍卫过的这块土地,就被这样一车车、一铲铲地地挖得少皮没毛,体无完肤呀……可以说,这是不亚于中条山战役的一场大恶战,大浩劫!
我在这痛苦地沉思着,几个老乡叫着我的小名走了过来。我抬头一看,是从黄河边移民过来的故乡人,他们因为失去了土地,没活干,来这儿打工。我没有跟他们打招呼,我的眼泪在夺眶而出……
是呀,这里的每一条山沟里的溪水都被抽到山顶,积蓄起来,作选矿用了,当百分之几的铁粉被提取之后,百分之九十多的泥沙,被堆积在山沟里,等待着夏天的暴雨山洪,冲向黄河,冲向我的故乡,冲向小浪底!难怪我的故乡移民才刚刚几年,国家还年年淘沙,然而淤积起来的泥沙已有几十米高,故乡连个瓦片都找不见了。乡亲们呀,你们来干什么呀,这不是“自己的鼻涕往自己嘴里流吗”!我在说着他们,这何曾不是在抽自己耳光!
我的血压在升高。天光暗淡下来,夜色降临了,家里人怕我旧病复发,搀扶着我,穿过飞扬的尘土,踩着淡蓝色的磷火,飘飘忽忽、荡荡悠悠地从山上走下来……
我的病又一次加重,每天每夜似乎在被那些成堆成堆的呲牙裂嘴的骷髅拷问着,审讯着,鞭打着。那些骷髅竟然是我的爷爷,我的老爷,我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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