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梧澧-个人文章】
苇 刀
□ 梧澧
2008-02-10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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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一篇小说,曾参加"原创力量(第二届)VS胡杨林短篇小说擂台赛”,各家看法不一。现在我按照大家的意见,作了一些修改,今发在林子里,希望再能得到林友们的批评,指出仍然存在着的缺点,使我还有对这篇小说作进一步修改的前景。 并恳请已经发表过意见的老师和同仁们能进一步指正!谢谢!
序
嚓,嚓,嚓,那竹子般圆滑的长长的苇干,进入蓆匠马武紧握的手中,刺耳地尖叫着飞出一锋锋利剑似的苇篾,从他的手心刺杀而出。
嗞---嗞---嗞----马武狮子滚绣球似地把一个几百斤重的大碌碡蹬得飞快,苇篾那四刃宝剑似的霜刃和坚挺,在他的狮子滚绣球下变得兔毛似的绵软。
接着,像马五织毛线似地飞篾经纬,一张芦蓆便轻快诞生了。
这一切让我看得入迷,一句话不由吐出口来:“这又光滑又圆溜的苇杆,劈出来的竟是杀人快刀,碾出来的却是棉线,编成的则是又绵润又凉爽的蓆,老马呀,你这编蓆里头还真有不少说事(学问)哩!…”
真想不到,我这全是赞叹,甚至是恭维的话,却如同突然断了马武的电,他那翻飞编蓆的手一下停在篾间不动了。只见他仰起了头,一脸的痛苦,嘴唇颤了几下,颤出一句话来:
“是的。这又光滑又圆溜的苇杆,有时候竟是杀人快刀……”
说着,他那本来眯缝的眼,竟流出了两行长长的泪来:“老刘呀,你是文化人,俺不拿你当外人,俺心里的事也想给你倒倒,让俺这憋不住的肚子也松活松活……”
“呵,”我说,“有憋着的心事?说出来吧……”
于是,马武就说出了比那两行长泪更苦更涩更长的往事。
一
马武的家乡在豫中平原,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就是同样望不到边的绿水。绿水里长满了比碧波更翠绿的芦苇。夏天,热风在苇海里扬起迷人的苇浪。秋天,无边的芦穗摇曳着成熟,落地白云似地翻滚向远方。
秋收的季节里,一担担金灿灿的秋粮,一包包雪莹莹的棉花,一车车长长的芦苇,汇成醉人的金华秋实。用芦苇破、压出来的苇篾,毛线似地,可编蓆,编粮囤,编篮子,编帽子……连狗狗、猫猫、人人都编得有鼻子有眼。所以除了传统的农业,芦苇编织业也是当地人的半数收入。一进入农历十月的农闲季节,家家是嚓嚓嚓破苇曲、哗哗哗编织芦苇的声调。一冬一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就这么一个农业、副业两条腿不停赶路的风水宝地,谁会想到,在那七分人为,三分天灾的年代,不仅春荒关头青黄不接,收获金色的秋天,也闹秋荒!老百姓说:“全应了老皇历上说的‘九龙治水,七靠八靠,倒了人间锅灶’”。
那一年春天,九龙只送来了几滴雨,头年原本就没种好的麦子,只收了两三成。生产队长马武在会上说:“跌进农历七月,除了种子,生产队库房里就再没一颗麦子了;七月十五下来的一点秩(早)谷子,除了种子,能再入社员口里的,也是过不了八月十五!……”
秩玉米倒是黄金娃娃似的,稀稀拉拉滚了一场,虽说济不了多大事,也能顶一阵杠子的,但没成籽颗,离晒干入库还早哩。上边有死命令,不入库入账,谁也不得动一颗。粮食本来就成天叫喊是“第一战备物资”,又是大灾之年,谁敢私动那一颗金豆豆!晚玉米开始抽穗又碰上起秋大旱,又应了那句老皇历:“秋怕起秋旱,人怕老来贫”,强弩出的小孩鸡鸡似的小棒棒,没几颗嫩籽,还是埋在比它低不了多少的草窝里。生产队大食堂的锅里,只能煮那越旱刺越尖,越旱刺越硬的老刺芥黄叶了;可怜呀,在老刺芥黄叶汤里,多多少少拌一点谷面,有一点五谷味。大人小孩一个个饿得站着耷拉个头,坐下,脊背、头都贴着墻,脖子伸得好长,默默地嘴嚼着,吞噬着,气也喘得好长。
男劳力大都跟着队长马武干活。歇下来时,还可以趁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不许心许,偷掰一穗嫩玉米,以烤火为名,弄点谷茬烂草,点把火烧烧,也不顾熏得黑哩巴几不生不熟地嚼几粒。只是可怜了家里的孩子呵。做父母的什么时候都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于是,有人就偷偷地藏几粒,回去给孩子,救救孩子。
但就正是这偷偷的藏几粒,就害死了几条人命……
二
本不该多冷的秋风,吹得村西头一座小茅草房上的茅草阵阵颤栗。屋里,一颗豆大的灯头在凉气中冷得哆嗦。小小的亮光承受不了夜的漆黑,在这四面夜色的浓重围压下,只能照出屋里的轮廓来。
才五岁的小萝卜英斜躺在土炕边,食指塞在嘴里滋滋地吮着。吮了半天,不知是吮不出啥来,还是吮得太很,吮痛了,取出看看,用口吹吹。也不知是想吹出点啥来,还是想吹去指尖被吮的疼痛。吹了几口,又塞进嘴里滋滋起来。
“娘,我饿……”是稚嫩的哭腔。没有回应,只有黑暗和挣扎在黑暗中随时都会熄灭的小小灯头。孩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
孩子盖着被子,看不到她的下身。只见脖子一节赶面杖似的,顶着个大脑袋。一双大概是很大很大的眼睛,因其大而陷下个大坑,以至擦了又擦,探不到底似地擦个不停。
“娘,饿……”轻微的声音,听不出是“我饿”还是“饿”。
“娘知道娃饿得慌………”凭声音,才知道离灯头稍远的一头还躺着个中年女人。
这女人抬起头来看女儿的那一刹,一张枯黄的脸被微弱的光亮照得黄里发黑,皮贴着骨头的颧骨和那端正的鼻梁争着高低。一双眼瞎了似的,甚至让人看不到像洞穴里弱兔子那样的一点眸亮。她想抬起头来,不知是无力,还是无奈,头又石头似地落到昏暗中的枕头上。
已找过队长马武不知多少次了,那眯缝着眼睛的大爷们总是说:“再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给你家英儿批点病号面来,在家熬着喝喝……”要么就是:“再忍忍,等玉米一入库,就先给你批点救救急……”。
英儿的病,得的太不是时候,是一咽那刺芥,喉咙和胃就疼得流泪,只能挖点打碗花维持小命。可那打碗花没刺芥耐旱,挖的人又多,是和粮食一样稀少金贵呀!大队保健站的老医生说:“这孩儿没别的病,就是吃老刺芥吃哩太久啦,嗓眼、胃上扎的都是刺。本来这刺是胃酸能化了的,但这孩儿胃太弱太嫩,还没化,又吃下去啦,又扎上啦……吃啥药也没用,喝几顿面汤就保好,稀米汤也管用!……”老医生也没少给马武说,马武生气地说:“没东西,有毬法!要粮哩也不至她一家……”。
“娘,小红、小兰又吃那烧玉米籽哩……”
那女人飞快地捂上了女儿的口:“可不敢多嘴,让人听见可不得了!……再说,那都是人家有爹……”说着老鼠探猫似地张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动静,擦了一下泪。
“不是,是她妈夜里偷偷去地里……”
“啪!”女儿挨了一巴掌,那巴掌又死死捂上了那张小口,怕冒出火来闹出火灾似地,好大一会才放开。
又过了好大一会,忍不住的女儿又怯生生地说:“娘,我真想吃一颗,一颗……”那声音像快没电的收音机,微弱得只有自己和娘能听得见。
英儿娘没吭声,肩膀剧烈地一耸一耸地抖着,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才没哭出声来。过了好久,她终于停下来,起身下炕:“英儿,别动,别出声,好好等着,娘给你弄去……”
英儿的眼珠终于从那深窝里亮了一下,亮出一滴泪来。这女人吹了灯,静静听了好半会,才轻轻移门出屋,消失在漆黑的冷风中。
三
深秋的寒风,吹一根蓑草似地,吹得她东倒西歪,跌跌闪闪。不知是饿得慌,还是吓得心颤,那颗心跳得呀,像秋寒中闪电般抖动的蚂蚱腿一样快。她走走停停,听听看看,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地边上。那嫩玉米棒子伸手就可得了,但不知是咋啦,伸手的那一瞬,突然两眼直冒金花,耳鼓一阵比一阵紧地响起了刺心的尖利声。那尖利声像警哨一般,刹时使她觉得四处全是冒着毒火星的怒眼,都是晃动的黑影。她一阵胘晕,摔倒在地。
秋夜的风尖,刺向她的脑门,揪着她的乱发,她猛地一惊:“这是啥地方!啥时候!你是在干啥呀?!你…….你怎敢晕在这种地方!到这儿来找气喘……”
“英她妈……..英她妈…….”
咋这么怪呢?她扑过去的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响动,竟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熟悉的喊声!且是由远而近,由模糊而清晰。她一怔,缩回了已抓住玉米棒子的手。这不是英她爹的声音吗?这死鬼,死了一年啦,梦也梦不到一回,今儿咋在这深更半夜、荒天野地、玩命的节骨眼上想到俺啦?找俺来啦?……是帮俺来啦?还是吓俺来啦?…….想到这里,又拼命瞪大双眼搜寻是不是有人来捉贼,……但除了刀子似的夜风,鬼哭似的玉米叶子的沙哑声,只有满眼漆黑——黑得连鬼影,树影,山影也看不见。
是自己心影呢?还是真是那死鬼这时显灵了?
就在去年早玉米棒子能烤着吃的时候,比眼前早一个来月吧,英子爹下工回来,口袋里存一小把舍不得入口的烤熏得黢黑的玉米粒,走在下工男劳力的最前头。他知道女儿正眼巴巴地等着这几粒呢!这时他已完全忘了自己的饥肠,忘记了一切,只有女儿那无限期待的眼睛和想象中女儿嚼玉米粒的馋相;更想象出了女儿那副饿极贪馋地嘴嚼的可怜相,他于是在心头升起了世上恐怕再也没能比似的欣慰感来了,以至完全没有发现早已等在村口的大队党支书,完全想象不到那张着血口的灭顶之灾。
英儿爹被逮了个正着,口袋里却搜出了那一把要命的玉米粒。
公社书记早已得知他们队男劳力偷烧吃嫩玉米的事,给大队支书下了死命令:要他狠下心来抓住一个反面典型,搞一次轰轰烈烈威震敌胆的阶级斗争教育,一举挫败阶级敌人矛头直指人民公社的猖狂进攻,让社员从饥饿的恐慌中冲出来,多快好省地大干社会主义;不然的话,支书就别干了,干脆以同案犯论处!吓得慌了神的支书,能放过送上手来的英儿爹吗?支书是老政治运动员了,他当然知道偷玉米粒不止英儿爹一个,但他更知道法不治众,不可能扩大打击面,而杀鸡给猴看是必须的,于是他死死地抓住了英儿爹。
可怜英儿爹是又批又斗,又打又骂,又游街示众。马武做为队长,当然是要追究领导责任政治责任的,于是也跟着上台胡哩胡啦地作检查。不料一次公社书记亲临坐阵,严厉指出马武在这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仍提饥饿客观,是为坏人开脱,是敌我不分、立场不明,已不仅仅是什么政治麻痹了,显然是已与坏人穿着一条裤子了。最后更是严厉警告他,如不能立即转变立场,就也列为斗争对象,发动群众批斗、揭发。眼看不仅自己过不了关,还有彻底露馅、拉起一串箩卜之险。为保大伙,也为保自己,只好当着公社书记大队支书的面,合上眼一脚把英儿爹踢下了台。
这一脚踢出了马武的阶级立场,踢净了他身上“吃玉米事件”的麻褡,也把英儿爹踢上了西天。英儿爹被踢下台再没起来,抬回去第二天就死了……
惊心的往事彻底夺了她的胆,眼前的夜黑、风响都成了晃动在玉米地边上的鬼影、人影。英儿爹临咽气时那极度微弱的一句话,于是便穿越时空,穿越黑暗,穿越秋寒,利箭似地一下射入她的耳管,痛得她急捂急搓耳朵:“英她娘,人老几辈说饿死不做贼,穷死不赶汉,俺去了,赶不赶汉俺不绊你,这贼……就是饿死,死绝了,也不能再做呀……”
这声音,这景象,虽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一下把她举起来扔回了一年多以前永诀的那一刻。那一刻的痛啊,又回到了她现时的心上,使她只觉万箭穿瞳,千刀刺心,像火红的铁一下烙到了她头上。她双手慌得又是捂眼,又是抱头,……最后忽地站了起来,不顾漆黑,不看高低,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连滚带爬,风卷黄蒿似地滚向村里。
四
一进村,她神经质似地突然停住了滚动。英儿吮着食指,叫饿的嘶哑声,和深凹一样的眼窝,从哪凹窝里泛出的充满期待的微光,影影幕幕的一下子又亮在她脑子里,让她噌地站了起来,双手猛地紧紧抱住肩,向后退去、退去……
但她没有能退回到田里,竟然退到了一个大门前,门槛将她重重绊倒在门里。
她定睛一看,天哪,这不是队长马武的家吗?!这贼马武的大门大白天也是上得死死的,难得叫开呀!今儿这是咋啦,我怎么到了这儿呢?是老天安排?是鬼使神差?还是俺哪死鬼暗中引领?……叫俺别去走邪路,还是走正道……再求求马武……告诉俺现在正是时候……她大胆抬起头来向院里扫去:正屋一头的隔间里,亮着灯。灯光给她那比黑夜还黑暗的心底带来了一丝光亮,照去了她的一腔胆怯,照来了几分勇气。而更让她不顾一切的是,一股浓浓的煎油饼或者炝油锅的诱人骨酥的香味,压抑不住地向她诱来。这香味真叫她娘的贼,一下给她半夜奔波惊吓中冒火的嗓眼,引出一汪泉水来!让她一口又一口地咽个没完!招魂幡似地,一步一步把她招到了马武的房前,招进了家里,招向那有灯的隔间小门。
要在往常,别说是这深夜,就是大白天,她一个会给人家带来晦气的寡妇,一个偷吃队上嫩玉米棒被斗死的四类分子一样的家属,也是根本不敢进这屋里来的呀!马武正急着和咱划清政治界线呢!马武那泼媳妇也像怕死了似地避着咱这晦气呢!往常她都是苦苦等在半道上,截住马武求告于他。有一阵子截不到马武,也曾厚着脸皮,硬着肚皮,求过一同出工的马武老婆。这个全村头号泼女人,一副队长夫人的架落,嘴一会连声说:“行!行!行!!放心吧大妹子,话一定带到!”一会又说:“我家马武也难呀,俺一家也是前心贴着后心饿得慌哩!……”看她那笑不是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凉劲,一股寒气直从脚根往上冲。真想算了,不求这贼娘们了,给她说还不如给石头说呢!可一想到英子,又只好跟着、撵着,再添上几句认为还没说尽的好话。万般无奈,她就再求大队医生。大队医生连说,话早带到了,带了没遍数啦,队长都听烦啦……
今儿是误打误撞给撞进来了,顾不了细想到底是祸是福,是不是鬼使神差!英儿那饿昏的眼神,那饿猫闻到鱼腥压抑不住的烈火一样的馋欲,像万里长城死死挡住了她退逃的路,给了她铁一般的支持,又死死牵着她一步步向灯光处挪步、挪步……。
灯头像神龛里的佛头,摇晃在隔间里隔墙上的方框洞里,那是临睡前放灯的地方,便于躺下时吹灯,也便于夜里起来点灯。光,只能照到隔墙里,照不到隔墙外,炕上的人看不到隔墙外,隔墙外的人自然也看不见隔墙内的炕。
英儿妈不知人家两口这会儿是睡着还是坐着,不敢贸然进里间,便老鼠怕有猫似地站着不敢动了。只有那更加挑逗鼻和口牵得鼻子不得不跟着嗅口水止不住流的油煎香味,因为近了,更加浓烈,更加挑动着久闻不到这种香味的鼻子,把她那贪馋的眼睛引入了开着一扇门的里间,让那因贼饥贼饿而贼亮的眼神,一下就看到了里间没炕一边的小桌上,放着的一摞油饼;看见了油饼不仅尚冒着热气,还看见了也许只有她才能看得见的直往上冒的香味。
这该是多大的惊喜啊!随便给一个,就可以救了可怜英儿的小命,不,可救她娘俩的命啊!人常说,人不可独食,吃食不分家,偷吃被人见,见面分一半,此时,队长,甚至队长那娘们,能不施舍一个,甚至两个吗?
可谁也想不到,此时的英儿娘却真象老鼠见了猫又逃不脱似地,一下吓呆了:天哪!俺咋撞上队长偷吃偷喝啦!全生产队人谁不知道这是当前天下的大忌呀,她吓得不知所措了,不知赶快逃离这杀身之祸了。
而那油饼的奇香,英儿的馋眼,又象鱼饵一样稳稳将她引上了钩,紧紧钩得她怎么也脱不了啦。不,不,也许马武不会把俺咋样,他还坏不到那么坏的地步!俺还亲自看见马武一个人偷偷在英儿爹坟前低头叹气,最后还四下看了看没人,忙躹了一躬才赶快走开了的呢。杂乱的思絮让她越想越茫然,越不知是走,是留,是勿失良机坚持张口求人,还是……她已茫然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地,像一块石头似地稳稳地放在了那里。
马武显然已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这快就回来啦?队干部都送齐啦?老马列没再叨叨吧?给你妈送去啦?有人见没?……这回你妈嫌少没?……嫌少啦?……赶明儿我给你妈说,下回弄下多给她送点!……咋不吭声?……又受你妈气啦?别生那气啦,来吧,来吧,快来吧!这一段饿得真是直不起球来,让你和秋庄稼一样旱死啦。今儿好歹吃了一肚子油饼,吃出了点那意思来,趁兴头上快来吧,……来呀!来呀!……”
马武忽然火了:“靠你个娘,平日里老子饿哩大腿旮旯找不着鸡巴,你死皮烂脸往死里缠俺,今儿好不容易有哪点熊意思啦,你他妈哩又牛啦,又扭揑啦!往常是由不得俺,今日可由不得你,捺住也得把你日了!……”说着掀起被子跳下炕,鞋也顾不上穿,出隔墙小门,一把将英儿娘搂在怀里,抱起就往里间走。
真是灯火里的眼,看不见黑暗里的山。他是那样死死地抱住黑灯瞎火中一个软如棉花,凉如死人,呆如木头的女人。她木然地在浑浑愕愕之中,在被搂得紧贴胸前的嘴唇的剧烈颤抖中,进入了灯光里。就在他根本没去想,也没来得及去想,去看一眼怀中的女人时,咣当一声,房门猛开,马武老婆狮子似地一头撞了进来。在他二人没反应过来的石头似地惊呆中,马武老婆一声狮子狂吼:“臭婊子,臭寡妇,臭煞神,臭反革命!你敢勾引俺男人!你……”狮子一样扑上去将死尸一样的英儿妈一下按到地上。
任凭马武有千张口,他老婆是一句也不听,任凭英儿娘浑身是嘴,一张嘴也张不开。那疯娘们疯起来的疯劲可真真是怕人,以至于光着脚的马武使出全身力气也制服不了。英儿娘全不知道是怎样被马武老婆打够了,打不动了,泼脏水一样从大门口泼出来,全不知怎样回到了家里,甚至没看见英儿那极度期待的游魂一样的眼神,那勉强还能一张一合的,只有娘才能看得出来能知道含意的口形,就一头昏了过去。
五
这里生死不知,马武那边更是滚滚油锅下烈火越烧越凶。那女人揪住马武又是打,又是骂、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打自己,又是寻死觅活……。刹时头发成了斗,脸成了花脸,鼻涕眼泪流到了撇开前襟的乳间,两个干瘪、吊死鬼样的奶子,上吊一样剧烈地摆动着。
虽是夜里四更,却已惊得鸡鸣狗叫,眼看就要惊动四邻了,忍无可忍的马武急中起烈火,一把拧住那女人的乱发,按到放油饼的小桌上,就乱摸菜刀。摸了一会,才想起菜刀早已在大炼钢铁时进了炼铁炉,又抽出腰间裤带,就往那女人脖上套,边套边咬着响牙恶气冲心地说:“勒死你,勒死你!勒死你是死罪,,不勒死你,过不去明天的死坎,也是个死,干脆先勒死你,先让阎王爷给你说俺的清白去!……”
不知是“明天的死坎”吓住了她,还是“先勒死你,让阎王爷给你说俺的清白去!”让她隐隐觉得真有可能冤枉了自己的男人。“勒吧、勒吧!……勒死我省得气死我……”的狂叫、哭闹一下关上了嗓门。但她毕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一个马武后来才认识到的头号泼妇,只见她顾不得整一下狠狈相,又急切切地拿揑出一副不吃马武那一套的腔调说:
“少胡弄俺,明个会有啥过不去的死坎!”
“有啥过不去哩死坎?!”
马武又气又轻蔑地瞪了老婆一眼,指指英儿家的方向,嘟,嘟,嘟地敲着小桌上散成一片的油饼:“天明要是把这传到上头耳朵里,还不把饿死一口人一口人的责任都搁到俺这队长一人身上!上头正动着脑子到处抓典型,找替死鬼,正愁死啦抓不到人哩,你可好,正好给人家送上一个!真要是让人家抓上了,再加上男劳力连年吃嫩棒子的事,还不枪毙我几回!真到那时候,你他娘屄还真不如人家那娘们哩!”说着又指了指英儿家的方向。
“就那屄婊子!……”
老婆显然是指戮英儿娘,却一指头戮向了马武,被马武一掌推到炕上:“也就是你这样恶心人家!全村人谁不说那娘们多善,多本分!你再想想,那俩口跟谁红过脸?惹过谁?众人嘴不说,谁不知道人家亏!谁心里不向着人家!可咱哩?这几年当这烂屄队长,惹了多少人,作了多少孽!你她娘屄狗仗人势犯了多少人恶!咱要是落到那一步,我不让人撕成一片一片吃了才怪哩!你,不挨斗、不上吊、不让众人唾沬淹死跑了你啦!!”
“妈也——马武,你……你可别吓你老婆!”她扑上去紧紧抓住丈夫的手:“马武,你,你手咋恁冰?你看你的脸……”
马武脸上如下了一层霜:“死……死了就不会他娘屄凉哩!……”
一席话说得老婆一身寒气,眼里没了光。只见她紧紧裹了裹衣襟,浑身打起战来。英儿爹挨斗的惨相,英儿娘昏死在丈夫尸体上的惨景,和一次又一次明知是白说白丢脸却仍是不甘心不放弃硬厚着脸追着她,求她在马武面前说说好话的可怜下贱劲,自己一次又一次或板着脸或皮笑肉不笑,或干脆就是故意耍戏,寻开心的德性……这时都象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向自己刺过来,刺得她怎么也躲不过去,刺着刺着把自己刺成了英儿娘,吓得她一下把抱住头大叫:“我的妈呀,!……妈呀……”
“爹呀,爷呀也没用!”马武一筹莫展地低下了头。
“那……那快找队干部们想想法呀!”老婆快急疯了。
“这些滑头鼠胆货,吃昧心食哩,这么要命的大事,还敢承认吃过一口食!要叫他们知道刚才这事”他使劲敲敲那油饼,“走露了风声,还不个个都是大检举、大汉奸、大立功!”
“那老马列?他总不会也……”老婆仍抱着希望。
“你真是瞎屄眼!那老政治,十足一个假人!队干部吃点喝点,他是左一个支援国家,右一个支援战备,又是路线问题,又是政治作风问题,可哪一会他少吃一口能行!叫他知道了”他又狠狠敲敲那油饼,“不推哩毬毛不占,再拿出对付英她爹的假积极、咬牙狠,来对付俺才怪哩!……”
“这……这就一点没救啦?……”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软瘫了:“这……这……可咋办呀……咋办呀!……”女人吓懵了,大声哭喊起来。
“怎办呀?你恁大本事闹出事来,还想不出法来?想法呀!想呀!”看着老婆哭喊,马武更气更愁,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全傻眼了。
那女人许久才停住了哭,许久低头不语,眼看要五更了,两人仍呆痴在昏暗的油灯下,成了哑吧,成了石头,成了刚才的英儿她娘……
突然,那女人恶狠狠地一咬牙:“捂死她的嘴!”
“咋捂?把你手剁下来封她嘴上!还是你把她人捂死!”
“捂死她?给她偿命?俺可没恁憨!俺也没长那杀人心肝。不能捂死她人,还不能先下手捂死她的嘴!对,得弄得她永世不敢咬咱当干部的!”那女人胸有成竹地说:“马武,事到这份上,得咬咬牙,狠狠心!你别管啦,你只要别心软,别……别象政治队长说的那叫啥啦?对!对阶级敌人别心慈手软就行了,剩下的我来弄!我是一不惊动一个队干部,二不牵扯任何人,连你马武也粘不了一星腥!你看我咋用一泡臭狗屎,死死糊实那臭寡妇的屄嘴!管叫她一张口满嘴臭哄哄,不能听,不能闻!没一个人听,没半拉人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马武知道他的女人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急忙穿鞋,慌出屋,连忙追,但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六
漆黑的夜幕,被一阵惊心的敲门声惊散。睡梦中的火燕扑楞楞惊飞出热巢。马武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忽地坐了起来。梦中的老婆死死搂着他的腰,还醉迷迷地发着要和他做爱的梦呓。马武像五更天女人出去回来时,甩开女人要做爱的纠緾一样,脱身穿衣急出了门。
“队长,快,快!有紧急敌情!队里几个干部都齐啦,就等你啦!”是那个爱小题大做的老政治队长。说是有个队干部家属报告,有人偷队上的战备干草,已发现重要线索,要趁天未亮,现场没有破坏,赶紧跟踪破案。于是在政治队长带领下,队干部们在夜色的余暗中,顺着窃贼不慎散落在地上的、几乎是撒得不断头的零散干草,不偏不斜地正好追到萝卜英家门口。又从她家院里院墙不远处,箅上抓窝窝头似地找到了一个滚在地上的干草。
马武一全下明白了,气得一屁股蹲到地上,脱口一句:“真她娘的毒!”。政治队长接得比马武还快:“是毒啊!毒啊!看,原本是多好的干草,日弄成这烂货啦!”说着指了指一路的碎干草。尽管马武一再坚持先问问情况、分析分析再下结论,一再主张内部消化,家丑别外扬,老政治队长还是抢在前边,电话上报到了大队和公社,领来了立即大会批斗的“圣旨”。
太阳刚刚跳出东山时,政治队长,两眼严肃,一脸清瘦,一付铁面孔,没心没肺地敲着一面同样没心没肺的大铜锣,扯着嗓子喊着比深秋清晨的冷风更冷峻逼人的腔调:
“全体社员集合喽!开批斗大会喽!批斗阶级敌人烂干草喽!……”
太阳和往常一样钻出云层驱赶着寒冷,但不知为什么,这天的阳光洒在人身上的却是阵阵寒森,人们不由地往紧里裹了裹身上的夹祆。
英儿娘,被绑在食堂大院的一根柱子上,背上绑着一个干草, 胸前挂着一网兜碎干草——那是腰痛得弯不下腰的老政治队长,象虔诚的佛教徒朝圣一般一步一跪地从英儿家大门口一直到打谷场捡下的。碎干草下是一块写着“阶级敌人——烂干草”的大牌子。写在最下边的“烂干草”三个大字,用血红打了个大大的“×”,象一个十足的死刑犯。她的下垂的黑黑的长长的乱发,遮去了她仰了几仰始终无力仰起的头,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头上给男人带孝的洁白的孝带、鞋帮口沿上同样洁白的沿条,似乎是在显示着独有的洁白。只有在政治队长象马武昨晚拧住她老婆头发那样,把她的头一把揪起时,人们才能看见她瘦成苍白里透枯黄污里八几的脸,看见那两个紧紧闭着眼的凹陷的眼窝,看见她那嶙峋地与小巧鼻子比高低的颧骨,看见她那像被惊吓的鸡张开着大喘气的口腔,露出一嘴咬不住的白牙。人们批判她什么,骂她什么,要她交待什么罪行,她统统只能报以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肚里似乎只有喘不完的气,此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一个字、一个声响也吐不出来。
政治队长做了简短的,上纲上线的,重量级炮弹的政治动员:“有人奇怪这牌上咋写的是烂干草呢?……”他狠狠敲敲那“烂干草”三个字:“说这娘们不姓‘烂’,也不叫‘干草’呀!……”台下哄笑起来。“你们还能笑出来!在这火与火的生死决斗中,再这样满不在乎、麻痹大意,咱们大家死都不知道咋死啦!哭都哭不出来哩!……谁都知道这干草是长腿(骡、马、驴)的草料,更是咱战马的专用草料!那一个个干草整整齐齐码那儿干啥?那是咱部队征用的战马草料!是马上就要给咱部队送去的!谁不知道眼下全国都在‘加强战备,准备打仗’!在这节骨眼上,敌人偷咱的军用干草是要干啥?这反动用心,不是……不是……学习时咋说啦?……昭然若揭吗?不是要动摇咱的长城吗!不是要动摇咱的民心吗!正如咱队长说哩——真毒呀!烂干草是啥?都知道是霉烂的坏干草!是最贱、最没用的东西。但是,你可不敢小瞧了这贱东西!长腿,特别是战马,吃一口准肚子痛,吃多了准毒死!是毒药呀!一般哩毒药,人都不至于太大意,这毒药”他又狠狠敲敲烂干草三个字,“多少人上当、药死过多少长腿呀!大家好好想想,这娘们这阴‘毒’,不是活活就是‘烂干草’!……联系到她男人去年偷烤吃咱社员命根子的嫩玉米棒、制造饥饿恐慌、破坏了关系国家存亡的战备粮大计,不正生动地说明了阶级敌人贼心不死、阴魂不散、阳魂正凶!为了动摇咱民心、军心,也是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向咱们疯狂进攻吗?社员同志们!擦亮阶级眼光,握成一只铁拳,咬牙度过眼前的一点小小困难,彻底砸烂一切阶级敌人的疯狂进攻!保卫我们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下来该队长动员了,坐在台上的马武只觉是在云里。他的一根根胡子要炸,小眼睛要变成大眼睛,厚厚的嘴唇厚得成了磨盘。在政治队长发动的一阵阵掌声,一声声口号下,一句话终于喷了出来:“真贱!真贱!真贱得不值一根烂干草!”他是面对着会场发言的,“烂干草”三个字,却又让他不得不伸出两指头,直直指向英儿娘:“咱们说啥太贱,太不值钱时,说那还不值根烂干草!说哪个人太贱,太不值钱时,说他还不如根烂干草!咱只说,那只是咱庄稼老粗嘴边的一句口语,骂骂人吧!谁能想到今个还真说准啦?你说……咱队上真的是再没啥可偷啦?偏偏要去偷人家那战马草!是烧锅哩?早没锅啦,锅在大食堂里呀!是铺床哩,那点不够铺呀!是吃哩?不是牲口,不是驴呀!咋不从场上偷俩玉米棒子?那不是也能嚼两口!嫌玉米棒子不能一路沥沥拉拉到地方,不能给捉贼哩引条路是不是!……我说真他娘太笨!不,太憨!不,太……”
“是太愚蠢!正象学习时讲的—— 一切阶级敌人都是愚蠢的、凶残的!”政治队长忙背文件似地为他接上话茬。
“对!对!是太愚蠢!太凶残!太恶!太毒!太狠!太……”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说谁,只觉吐不尽一腔恶气,气得他一把拽下英儿娘下巴底下的碎干草,疯了似地用脚跺,边跺边骂:“这烂干草!这烂干草!……”。
批斗完是打,打罢是游街,游完街她被押回自家大门前,一把推进大门里。政治队长对着重重摔倒在地上的她,吐唾沫地加了一句:“连夜给我写检查!敢检查不深刻,弄到全大队、全公社游批你!”
次日早上。罗卜英儿家的大门外、院子里围满了人。前来收缴检查的政治队长,木头似地站在大门外不知所措。
马武是冲开人群,冲入屋里的。只见英儿娘长长地、一具木乃伊似地躺在炕边上,那肯定曾是皓腕玉肢的一只胳膊,一根细冰棍似地刺向炕外,一节三寸多长的苇片,深深割入腕动脉——那光光溜溜的苇子,竟成了杀英儿娘的刀……
凝固的血,一枝残梅样,让那白净的胳膊更白净、残梅更残红。苇片被血染处,已成黑红,未染处,刚磨出的刀子似的白得雪亮。地上有一滩干涸了的血块。一条崭新的孝带,拢齐了她长长的梳洗得油光铮亮的秀发、心犹不甘似地和主人那苍白得白白净净的面皮儿比着白净。虽已深陷的眸子,仍不甘心合上,冰湖似的影显着人生的痛苦、无奈、困惑和怨愤;一双未挨过地的新鞋,穿在脚上,鞋帮上白生生的沿条,刺眼地显示着自己的一尘不染;这娘们显然是精心打扮,穿带整洁一新,才含恨自尽的,是以无奈的死的抗争,来显示自身的纯洁清白的。
英儿爬在娘的胸前,右手食指仍吮在口里,只是永远不会再吸吮了……
跋
马武讲到这里,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他停了一会,又开口说道:
“多绵善的娘们呀,绵善得跟个绵兔子样!人常说那兔子急了还咬人,还拿后腿蹬蹬人哩!那娘们是死也不知道咬人,不知道蹬谁一腿呀!老刘呀,你说这世人要是都象那娘们,这天下还会有犯法!我看连公安局都没用了!恁好的人,为啥偏偏就没她的活路呢!……俺领着人把他三口埋到了一块,一屁股坐到那新土上抬不起头。我是骂不敢骂,哭不敢哭,连他娘屁一滴泪水也不敢往出放呀!老政治队长催我回去安排农活,我也不知哪来的硬气,吐口唾沫说:‘谁爱干鸡巴啥,谁干鸡巴啥去!’。回到家里,见桌上放着张大红奖状,是奖给俺那婆娘的,说是啥‘阶级斗争的巾帼尖兵’,靠她娘!没那张烂屄纸我也知道是咋回事,我只想一把撕了,再掏出鸡巴浇它一泡尿。那天呀,我是想了几想,试了几试,可那是啥年头啊,咱敢吗?我细细想了一遍,远远近近在队上负过几年责任的人,哪个不是和我一样枪毙他娘的十回八回也不亏!有四句顺口溜你听听:‘下边干部偷吃偷喝,上边干部猛吃猛喝,老百姓饿死饿活,老天爷假装看不着’,这该挨千刀的队长,我还能再干下去吗!我那个个家还能再待下去吗!老刘,你说怪不怪,我一看见我那婆娘,就看见了英儿那娘俩,当下浑身直圪颤:那可怜的一幕惨象,那可怜的娘儿俩——那穿戴整洁一新苍白得白白净净的英儿娘,那右手食指仍吮在口里只是永远不会再吸吮了的英儿,啊,是多么的可怜娘儿俩啊……那一幕怎么也令我抹不去,总令我的心头发颤,哎,真是我妈的娘!……我也没给上级打她娘啥招呼,也没给俺那婆娘言语一声,寻出编席的家具,背上烂被子就出了门,这一出门就是十年!家里人一定早以为俺不知死到哪啦!……十年啦,整整十年啦,我一看见哪有光光溜溜的苇子,立马就想到那里头有杀英儿一家的刀,立马就想劈,劈成篾就咬着狠牙狠狠碾。我一门心思,要把天下能劈成杀人刀片的苇杆都劈了,都碾了,都编成席,让千人睡,万人踏,睡去,踏出我的罪孽……”
我陷在他所说的故事之中,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也不知他的故事是否已经说完?见他久不说话,我抬头看了看他,不识事务地说道:
“可你这一把破刀,一人之力,咋能破尽、碾尽天下苇刀!”
也许,是我心里气愤,话里也是气愤,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显然是“抬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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