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山藤书屋-个人文章】
丛 林 鬼 影
□ 山藤书屋
2008-02-22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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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在密不见日的原始森林里, 爬行了一天的山路,累得人腰酸腿痛,终于赶天快黑的时候,找到了历山密林深处转混沟里的那个“野人”山庄。走进篱笆小门,东篱之隐的意味油然而来,在一座毛茸茸的草房里,终于见到了至今还生活在原始状态中的两位神秘的老“野人”。对他们的探访,已是多年的意愿,虽历多次寻觅,却总不遇,今日方得如愿。
老人姓晁,名秀川,细疏的银发闪着丝丝亮光,双目灰白有神,举止利落,全然不像八十有六的耄耋之人。而他那个忙着给我们沏山茶的老伴儿,怎么看,也不像八十有三的垂垂老妪。当我说明来意之后,秀川老人突然眼神阴郁,沉默了下来,似有难言之隐。“你就说说吧,都入土的人啦,还有啥不好意思哩。”他的老伴笑眯眯地在一旁插话道。
良久秀川老人方两眼一亮,望着我们,唉地叹了口气说:都六十六年啦……那一年——
一
1941年5月中旬,中日三十万人马的晋南“中条山战役”,正处于惨烈的胶着状态。驻防横岭关的中国军第十七军在与日军一个师团的三日血战之后,终因弹尽粮绝,未能抵抗住精锐日军天上地下的凌厉攻势,而全军溃败。高军长在特务营黄营长组织起的百人敢死队的拼死掩护下,才得以冲出日军的重围,秘密转向历山老林深处,向北面仍为八路军控制的太行山南麓撤退。及至他们进入至历山西陲的一道林木茂密的幽谷时,突然与由日军少佐山本太郎亲率的一友截击他们的特工队发生了遭遇。一场近距离的恶战,双方伤亡都极为惨重。黄营长所剩五十一人的敢死队仅幸存姓苏的副连长和一个头部受伤的伤兵,然终使高军长及军部数员得以突围,进入了北山。
黄营长他们三人逃脱险些覆灭之战后,不知不觉地迷入到了密林深谷里,苦苦寻找出山的路。可是转来转去竟又误入了历山深处骇人听闻的迷魂谷。本就清癯的黄营长,愈发黑瘦,军衣破损不堪,眼窝凹陷,嗓子嘶哑,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两天来他们未吃上一口食物。饥饿、困顿、迷路使得他们几乎绝望了。眼明手快的苏连副似乎还有点精神,他竟以抛扔石头之技打死了一只山兔。三人如获至宝,胡乱扯去毛皮,因为没有火,便血淋淋地撕扯着吃了个精光,顿时才觉得有了些力气。三人又钻在阴暗的山涧里稀里糊涂赶路。苏连副像只豹子在前头钻来钻去探路,突然他一声尖叫:“看,快来看!”大家赶上去这才发现前沟里的树林上空飘悠着一股青烟。“有人家,快走!”黄营长惊喜地直叫喊,一下子都来了精神,快步朝那边走去。
二
三个人端着枪,猫着腰,悄然向冒青烟的地方接近。及近才发现这里是个只有三座茅房的空荒的山小庄。他们蹑手蹑脚的像三个贼一样进了篱笆小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锅台前烧火,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在她旁边玩着一根火柴头。那女人一回头看见了他们,“啊——”地一声,只把小男孩紧紧地搂在怀里,愣住了。
“大嫂,别怕,我们是打日本的中央军。”苏连副放下枪上前与她搭话,“给找些吃的吧,我们饿坏了。”那女人的脸上这才稍稍消除了些惊色。“大嫂子,我们都饿了三天啦。”黄营长也凑上来帮话。那女人瞅了瞅他们,才拉起小男孩的手回到茅屋里去,须臾,她端着一摞玉米面烙饼走了出来。黄营长抢上一步,接过烙饼,一把抓去三个,把剩下的三个给了苏连副和伤兵。三人狼吞虎咽地不消几口,便吃了个精光。黄营长巴咂着嘴巴,又伸出舌头上下舔了舔皲裂的两唇,显出还没吃饱的意思。那女人瞅了瞅他们,起身掀开木头锅盖,盛了一瓦盆汤,端来放到院里一块石板上,手一指:“山猪汤,喝些吧。”一股强烈的肉香味早已钻了他们的鼻孔里,个个只馋得直流口水。那个小男孩两手端着三只黑瓷碗,腋下夹着只小木勺走来,给了苏连副。黄营长一手夺过苏连副手中的木勺,先捞了一碗肉疙瘩,才把木勺递给苏连副。苏连副给那个伤兵舀了一碗后,才给自己舀上,吃喝起来。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碰上这么一顿美餐,都只把肚子灌得鼓鼓的才抹了抹嘴巴放下了碗。
吃饱喝足,黄营长便与那女人拉呱起话来。她说,这地方叫转混沟,几年里都难见上一个山外来人。她男人姓晁,今日个一早和她的女儿到野人沟下猎套去了,说不准明儿个就能套住头山猪回来。她还说,从这沟往后一直走,见了一片老松林再沿河一直走,翻过一道山就能到了人家多的村园。她说起话来慢慢的,柔柔的很好听。黄营长细细地端详着她,看上去她也只不过三十来岁数,比他大不了多少。她那被烟薰火燎得有点污黑的蛋圆形脸上,闪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浓密的黑发扎着红头绳绾在脑后,一晃一晃的很好看。她虽粗衣裹体,但总难掩隐得住时时抖动的高挺的乳房,黄营长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她,心里不免痒痒的。
天黑了,女人的男人和女儿还没回来。她把他们三人安排到院里一人来高的凉棚上睡。凉棚上铺着一块草席,手一摸滑滑的很凉快。她从屋里抱出一条退了色的蓝印花被子说:“夜里凉,将就着盖吧。”说罢,回到屋里点上了油灯,又关上了屋门。黄营长瞅了又瞅从那屋门缝里透漏出来一道黄昏的灯光,舔了舔嘴唇,才转过脸对苏连副道:“这鬼地方,只怕连鬼都摸不进来。今黑个不会有事,都睡吧。”他伸了下胳膊,打了个哈欠,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倒头便睡着了。
三
再说日军少佐的六十三人特工大队与黄营长的敢死队经过那场恶战后,也仅有五人没死,更令少佐惊惶的是与大佐的部队失去了联络。五个鬼子兵不知不觉撞进了历山七十二混沟南部阴幽蛮荒的老林里,怎么也走不出去。少佐气极败坏的地嗷嗷叫。两天来,他们未吃上一点食物,似五只饿狼东窜西跑,毫无一点办法。这是他们自进入中国战场以来,从未遭遇到过的困境。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山林里阴黑起来,林风骤起,树涛像海浪吼着卷来,使他们心惊肉跳。那些奇形怪状的岩峰,猛然间一个个变成了狰狞的怪兽,张开黑黝黝的大口,就要扑了来,把他们吞掉。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鬼子兵突然发现了一个小山洞,他们像兔子样胆战心惊的钻进去躲起来。
而几乎同时,黄营长他们三人却在转混沟的凉棚上盖着被子一夜酣睡。
“灵枝,灵枝!”黄营长一撩被子坐了起来。他梦见回到老家,见自己的媳妇灵枝笑盈盈地从门里迎了出来。他叫喊着她的名字醒来,见天也麻麻亮了,不由得朝那茅草屋里瞅了瞅,心里像钻进一大把毛虫子奇痒,烦燥不安。院里静悄悄的,树上不时地飘下几声清脆的鸟叫声来。他心中的一股欲火直冲了上来,更觉燥动难耐。他翻身下了凉棚,向那茅草房悄步走过去,只几下就弄开了房门。坑上那女人正传着柔悠的酣响。他像只鬼一样呼地扑了上去。
“啊——你,你!”那女人惊恐地用两手狠劲地推着他,就要大喊。他恨恨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营长,不,不行哟……她救了咱们命……”苏连副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一怔,回头瞪着苏连副:“你他妈的少管闲事!打小日本老子把命都搭上了,玩一玩又咋的?”他继续着他的动作。那女人没再叫喊。她怕惊醒小儿子,看见了这些。两道泪水从她的眼角里长长地流到了耳根……
“唉——”苏连副痛苦地刚一转身子,忽见那个伤兵站在了院子里,两手握枪。他的牙咬得咯滋滋响,一步步逼了过来:“妈的,畜牲!”他一个箭步向茅屋里扑了过去。“兄弟,你回来!”苏连副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兄弟会对黄营长干出些什么来的。他飞步上前拦腰抱住了他:“兄弟,不能啊!”硬把他拖了过来。“这,这叫啥事……”他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黄营长发泄了压抑已久的狂欲,才爬了起来。回头瞟了院子里他们俩一眼,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光洋,咣当一声扔到那女人身边。“给,够本了!”
那女人蒙着眼,仰面躺着,像死了一般……
“走!”黄营长头也不回地背上枪走出院子。三个人像三条游荡鬼一闪钻进了后边的林子。
四
日军少佐和四个鬼子兵,在小山洞里苦苦熬过了饥寒的一夜。天刚一亮,他们便钻出山洞,到山溪边喝了几口水充饥。一个鬼子在小水潭边的草丛里抓住了两只青蛙,五个饿鬼你撕我扯地吃了个光,才顺着谷水往前盲目地走着。突然不知从哪儿涌起了弥谷的大雾,他们如坠入了深渊,惊惶得不知所措地靠在一起,只觉得末日就要来临。
好大一会雾才缓缓飘散了,山谷里亮了起来。他们又拖着铅一样沉的腿,一步一步摸索着。正走着,走在前头的一个高个子鬼子突然发觉山谷前头的西山坡的树林里隐约着一个小茅屋。他兴奋地回头一招手,五个鬼子如五只恶鬼,端着枪朝那边摸去。
五个饿鬼进了庄,冲进院子。两个鬼子从茅屋是用枪逼着一个头发散乱、目光滞呆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少佐叫一个会讲中国话的松田秀川跟她讲话,叫她给他们烧水做饭。另外两个鬼子在屋里找到了半袋玉米粒,哗啦一下倒在院子里。五个恶鬼你抓一把,他抓一把地塞进嘴巴,像驴子嚼料一样咯噔咯噔地嚼吃起来。使少佐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还在屋后地窖石瓮里找到了两大块山猪肉,便架着火烧吃了起来。
五只饿锒总算填饱了些肚子。少佐抹了抹黝黑毛乱的臭嘴巴,忽然一眼瞟见了那年轻女人的两只突凸的奶子。他迷着眼,巴咂着嘴向她走过去。那女人只是瞪着痴呆的眼睛,也不躲藏。他上前胳膊一探就把她拦腰夹了起来,进屋里往坑上一扔,三两下便撕去了她的衣裤,像一头公牛压在了她雪白的身子上……
“小鬼子!”猛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小男孩像一只发疯了的小豹,抢起一柄镢头朝压在那女人身上的鬼子砸下去。少佐哼了一声,翻身抓起军刀,嘿嘿一笑,挥刀一闪,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滚在了地上。他哧喇一下将刀入鞘,又一声冷笑转身走去。
“虎儿——”那年轻女人一声尖叫,翻身往炕席下一摸,呼地一下跳了起来,右手一扬,一只飞镖射向少佐的后脑勺。“啊呀——”他一声哼,像只棕熊摇摇晃晃一歪,摔倒在地。院外的两个鬼子见状一惊,端枪冲进屋来,只把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戳成了马蜂窝。
四个鬼子慌忙离开小山庄,钻进了山庄西岭的柏树林,惶急地乱窜,毫无目标、无方向地闯荡。
五
“中国兵!”在前边探路的一个大个子鬼子松田秀川一声闷吼。四个鬼子散开来,扑了过去。岂料与这鬼子突然遭遇的又恰是黄营长他们三人。他们离开转混沟那山庄后,又迷了路,在异峰同势的古林阴涧里,像瞎子一样又转悠了半天,神差鬼使地又与死对头碰着了。黄营长一个手势,三人唰地叭下,三枪齐射,一个鬼子应声栽倒。三个恼怒的鬼子疯狂地冲了过来。苏连副和那个伤兵又一阵猛射后,才躲到树后与鬼子对射。突然苏连副他俩的枪不响了,黄营长明白他俩肯定是没子弹了,便一翻身像只狡兔钻进了丛林。苏连副和那个伤兵端枪跃起想拼了,就被鬼子一阵集密的枪弹射倒了。
三个鬼子追了过去,要活捉逃走的那个中国兵。眼看就要追上,突然轰轰隆隆地一颗又一颗大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追在前头的那个鬼子脑袋被砸开了花。两个鬼子一惊,躲到一株大树后瞪着血红的眼睛惊愕地张望。少顷,还不见石头再滚下来,一个鬼子这才朝另一个鬼子一摆手令他冲上去。那个鬼子爬起来刚追上几步,倏然,呼唰一声响,一根带着旋风的大棒从空中霹雳般地劈了下来。那鬼子跃身一跳,右腿咔嚓一响被击断了,手中的枪也被甩出老远。这时,那根大棒又一闪,一头朝地一扫,那个鬼子便像只死狗一样被抛到空中,不偏不斜地被甩进了一株树杈里。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总脱不得身。这时候,躲在树后的那一个鬼子惊骇得眼发直心发战,调头就想逃。突然一个黑影大汉从空中劈头压了下来,一眨眼,他就叫那大汉踢翻,呲牙裂嘴地呜呜叫。那大汉容不得他起身,呼唰一下压住了他,两人在地上滚打起来……
“爹,我来啦!”突然,一个穿蓝花布衫的小女子从一块大石上跳下来,落在了那个夹在树杈里的鬼子跟前。她奋起挥舞着一根粗藤鞭,朝那鬼子没头没脑地抽打了起来。“打死你,打死你!”正当她抽打得起劲的时候,突然那边哗哗啦啦一阵响,她一扭头,见她爹抱着鬼子滚下了山崖。
“爹——”她一声惊唤,直向山崖下奔去。
原来,这个抱着鬼子跌下山崖的黑大汉和这个小女子正是转混沟山庄那个年轻女人的男人和她的十六岁的女儿秀儿。这天父女俩从野人沟下猎套回来,到了这里遇上这场激战,父俩躲在丛林屏息观望。忽见一个中国兵窜了过来,后头两个鬼子眼看就要追上他,就放下大擂石砸死了一个,接着又用大棒把另一个鬼挑摞进了树杈。他一心想活捉正要逃跑的那个鬼子,便与他滚打起来,不料这个鬼子也非等闲之徒,拼死想挣脱他。他死死抱住鬼子不放,滚跌下了山崖去……
秀儿下到涧底,先看见了那个鬼子兵,脑袋摔破了,脑浆流了出来。又在涧溪边的茅草丛里,找到了血肉模糊的爹。“爹——”她扑倒爹身,抱住他,想把爹哭唤活来。秀儿怒火上攻,抹了把泪,疯狂地往山涧上爬,她要打死还夹在树杈里的那个鬼子,为爹报仇雪恨。
六
秀儿长发毛乱地披扇着上了山涧,犹如一只发怒的狮子,两手紧紧攥着根粗树枝,一步步逼到了那株大树前,才发现树杈上已空荡荡的,那个鬼子不知怎么着已从树杈里挣脱了出来,痛苦的在地上起不来。她上门牙咬着下嘴唇,两眼喷火,呼地跳起,抢棒恨恨朝他脑门打下去。
“小妹,饶命!”那鬼子一抬手拨过了棒,原来他一眼就看出她愤怒的明闪闪的大眼睛竟极像他的小妹妹秀子,竟忍不住地脱口叫唤她为“小妹”。
“哪个是你小妹!”秀儿凶狠地瞪他一眼,挥棒正要再打,却突然愣住了。好大一会,她才惊异地问:“你……你会说中国话?……你是汉奸?”
“不,不……会说中国的话的……”
“胡说!我打死你这个狗汉奸,小日本!”她高高举起了木棒。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皮,喃喃道:“妹,我的,小妹妹的……”泪水从他眼里滚下来。
秀儿瞅着他,举起的木棒久久地没落下,窘在了空中……她突然扔了木棒,瞪着他说:“叫山豹来撕吃了你!”转身就往回走。
“妹,妹的,小妹!”他伸开手想拽住她。
她扭头瞟了他一眼,急急走了。
“哎呦——”蓦地一个黑瘦如鬼的中国兵冷不丁地突兀在秀儿的面前。
“你,你要干啥?”秀儿一震,浑身凉飕飕的,本能地往后退。
“瞅瞅你勾魂的小脸蛋多嫩!咱玩一玩吧。”他笑眯眯地盯着她惊愕的眼睛,说着扑上来要搂住她。
“你也是中国人?”秀儿一闪躲开了。那黑瘦鬼只一个敏捷地擒拿动作,便一把抱住了她。
“哈哈,你跑,跑呀!”他兴奋地将一张淌流嫠水的臭哄哄的野猪样的尖嘴巴就往她脸蛋上拱去。
秀儿一急,乘机恨恨咬住了他的耳朵。
“哎呀——”他一声痛叫,松开了手。她乘机挣脱了。他一手捂住耳朵,又向她扑来。
“八格!”突然一声怒吼传来。这个被秀儿爹救了一命的黑瘦鬼黄营长一震,回头见是个大个头的鬼子兵,一手拄着根棍子立在离他不远的一株松树下。他见势不妙,就要溜去。秀儿这才看清是夹住在树上的那个鬼子兵的叫吼声。
“看你跑!”那鬼子兵一扬手,一块石头嗖地掷向黄营长的脑袋,他啊呀一声栽倒,不动了。这时那个鬼子兵拄着棍子耷拉着一只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被击昏的黄营长跟前,又举起了手中的棍子……
“不,不!你不要!”秀儿见状,慌忙上前抓住了那鬼子兵的一只胳膊,“他,他是中国人。”
那鬼子兵一怔,停下手中的棍子,困惑地瞅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饿死,豹吃,跑了……由他命吧。”她瞟了那鬼子一眼,扭头就走。她正心焦着家里的娘和小弟弟。
“小妹,小妹的……”他又朝她叫唤。她回头瞟了一眼没理他。
七
秀儿进了院门,院子里静得森人,顿觉不妙。她一进屋门,霎时天旋地转,头轰地一响,眼一黑:“娘——我的娘啊——”摔倒在血淋淋的娘身边。
当秀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就快黑了。阵阵山风刮来,树叶哗哗地响,她一阵寒颤。在这院里子里,在这孤独的小庄上,就还剩她一个小女子了……她一阵惶恐……突然,不知怎么着,她想起了那个折了腿的鬼子兵,还有那个昏死的中国兵。她知道,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叫狼豹吃了。她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山林走了去。
她一口气爬到那山林的斜坡上,却没看见那个叫石头打昏在地上的中国兵,心想他必是醒过后逃走了。她再往那边走,才又见那个折了腿的鬼子兵怀里抱着她那根棍倒在一棵大树下。他迷蒙着眼,一条打折了的小腿又红又肿。她瞅着他黑胡拉茬的黑脸,觉得好怕,又好恨。就是他们这些日本兵杀了自己的娘和小弟弟,她一阵惊骇,不由得往后退去。
“妹,小妹……”他慢慢睁开了眼,望着她,“你,来,来的?”他翻抖着干裂的嘴唇,乞求样地唤她。
秀儿木纳地瞅着他。见他身子高挑,脸儿方长,这时候满脸好像竟没了先前恶煞的凶形,反倒有点儿可怜。她见他眼里两颗泪珠滚倒了他那污秽的黑脸上。良久,良久她都不知该怎么办。
天黑了下来,林子里暗了起来。
秀儿一急,说:“我,我……”她突然弯下身子拉住了他的胳膊,“一个,还有我一个人……”
“有的,我,我的,有……”他拉住了她的手,似要起来。
“走……回家吧……”她拉起了他,扶住他的右胳膊。他左手柱着棍子,任她扶着,一拐一瘸地向山下走去。
她搀扶着他回到了满是血腥味的茅草屋里。她觉得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心里好惊怕。他把早上发生在这屋子里的那一切都说给了她。他说他叫秀川,是在东北学会了中国话。还说他的父亲死在了武汉作战中,母亲也病死在了东北……家里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小妹妹叫秀子。
“我秀儿……再没有亲人……”她呜呜地哭了。
他在秀儿的照料下,养好了伤。秀儿叫他走,他不愿走。后来他们俩就成了一家人,他姓秀儿的姓。再后来他们俩的儿女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到他们的茅草屋里……
再再后来,儿女们听说山林外面好热闹,就一个跟着一个下了山,不回来了。
“老人家,您真是日本人?”与我一起来的记者小刘惊诧地问。秀川老人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又接上一支烟。
“是个鬼日本人。”老秀儿给老秀川亲妮地递上一杯黄茶来,“喝着一口,你这个早该杀的日本兵!都说了半天啦,歇歇吧。”
大家都笑了。
“不好意思,请问老人家,您就没想过回老家?”我不知为啥会这样问。
“啥,老家?”他那布满沧桑的老脸上绽出了些许惊疑,“这里,这里不是老家又是啥?都六七十年啦。”他迷茫着眼笑了。
翌日临别,两位老人把我送到山庄的叉路口,望着我们消失在山林子里。上到了对面山岭上的时候,我回头望去,见一缕蓝蓝的炊烟袅袅地升了起来,在那绿林上空飘悠漫幻成一个个迷离的鬼怪影,又悠悠地飘散开来,漫幻烟灭得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蔚蓝的林空。我想,不用再过多少年,那两位老人,连同他们那段血染的故事,都将湮灭在那密林深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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