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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 天 国 的 通 话
□ 山藤书屋
2008-03-04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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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于并州城送舅父乘风而去,归来,幽思噬心,哀痛裂肝,难以排遣。多少回抓起电话,心苦泪涌、唇颤手抖,总是呼不通他那天国里的电话,每每怅然作罢。
是夜,卧床上,辗转反侧,恍然伫立于旷野。时,长空寂寥、星疏月残,归雁泣寒……
蓦然,南空电闪雷鸣,云涌雾翻。一位银发老者,端坐云端。愕然仰首,啊,那端坐云端的老者竟是我苦苦追思的舅父。
“舅舅——”我訇然呼喊。他笑而不语。我正纳闷着,突然,狂风骤起,云霭翻滚,月隐星潜,他的影子渐然隐去……
“舅舅——你不要走,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凄声叫喊。
“我这里的号码和世间的相反,前头加三个零。”听得出是舅父的声音。我抖动着手,抓起了电话,终于拔出了通往他那天国的电话号码:
000——1530——8043824
须臾,嘀——嘀——嘀——几声传来。
“接通了!接通了!”我激动得两手发颤。
“舅舅,我是凯笙。我有好多话给您说。”
“噢,我听出来了。你说,我听。”
我抹了把滚到唇边的泪,千言万语涌在心头,一时竟心拙口笨得不知从何说起,沉呤了一下,才说:“首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长篇小说《喋血中条》已付梓,一月后将出版。”
“好!祝贺你。”他顿了一下,“中条战役的时候,我十九岁,在做八路军的地下工作,后打入日军王茅大皇部……写这类文章本应是我们这代亲身经历过那次战役的人,可惜……”他停住了,我明白他的遗憾。“只可惜离休那几年本能写些正经文章,却忙于事务,给耽误了。如今想来……噢……”为不使他伤心,我转移了话题,问:
“噢,这么些天来,你在高寒寂寞的天国里是怎么过来的?”
“那日晚,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怎么就飘飘悠悠地来到这里了。他们先安排我在玉泉苑疗养了一个月,身体很快就康复了。现在住瑶池村,早晨在帝花公园散步,上午到马克思书院阅览,下午就去吴刚桂花酒馆喝酒聊天,有时还在望宇楼遥望太空……”
“啊呀,真是叫人心驰神往的仙境!”我叹道。
“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悠然地生活着,你大概想不到。昨天晚上我睡得正香的时候,猛然一阵悦耳的歌乐转来,细听来好耳熟。忽然想起是咱们历山原始森林的‘朝歌’。我赶紧起来,上到这望宇楼,望见云雾弥漫的历山那边上空晨曦微微,一片银辉。大顺山庄的‘九日朝歌’正酣。想不到历山的‘朝歌’会传到这天国来。那片人间仙境,会与天国相通!这是说小说的魅力……”他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听到他的声音,“唉,我还没有写过一篇小说,在这方面我不如你……”
我急忙说:“不,不!我咋能和你相题并论。你小时聪颖好学,十一岁上绛垣中学,后来又考入孔祥熙办的太谷高中(今日的山西农学院)。不久‘七七事变’爆发,战火突起,你才被迫辍学。次年,十六岁的你便秘密加入了***,投身于抗日的峰火。因你有文化,被调任主办党报。从此,你从事党的新闻宣传工作,长达五十余年。天命之年成为《山西日报》的高级编辑。”电话那边静悄悄的。他已沉入了自己昔日的沧桑岁月。我接着说:“你以深厚的文化功底,丰富的阅历,深邃的思想,严密的逻辑写出了大量思想深刻,庄重优美的新闻、通讯、报道、评论、社论等文章,你的文集《再阅沧桑》是你的佳文荟萃。以你的悟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完全可以写出精美的散文和曲折动人的小说来。可是你却没写。你恪守着一个党报编辑的严肃性和一个新闻工作者的宗旨啊。你静己心,不随流俗,不赶大潮,白云在袖,文如秋水。你是自种芭蕉听雨声,广载桃李期春色呀!你是宁成其心,而不愿成其事啊!”
“你言过其实了。如今想来,没写过小说,确是一个为文者的憾事。只有小说,才可放纵笔端,自由驰骋。那是一种美妙……”他轻声叹惋。
“你视名利淡如水,看事业重如山。你为官,官清廉;为事,事严谨;为人,人格高;为文,文采好。你是一种令我们景仰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境界。”
“哎呀呀!你在胡说些什么呀!纵观我人世一生,生于富门,上过中学,参加了***,执枪抗日,九死一生,后从事党报工作达半个世纪之长,新闻、通讯、评论、社论、杂文写得虽不算少,却没有一篇名作……”他语调低沉,渐然而止。我静静地等着,不想打扰他,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
“然而,我的一生尽力了,是无悔的。六十二离休,颐养天年二十有一,八十三辞世,亦算寿中正寝,比起那些年纪轻轻就牺牲了的战友们来说,真是莫大的幸运……”他激动得声音发颤。为换一种气氛,我又转换了话题。
“有一件事使我晚辈中许多人至今非解。五十多年前,你和妗母从晋城刚进太原不久,妗母在煤渣里捡到四十两金条,而你一克未留地交了公。那时候,太原刚解放,政局还不算稳定,政治环境也比较疏松,那四十两金条又是阎锡山官僚们的匿遗物。你们完全可以悄然据为己有。可你为什么就交了公呢?要知道,四十两黄金,现今可是几十万人民币呀!”
“哎呀,还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再说,不是自己的,怎能据为己有!还是说说别的吧。”
“你在我们心目中是纯粹的***人。你既有***人的大公无私的胸襟,有儒家传统仁义忠信的懿德。你于我们,是严父、是良师、是益友。”
“不,不纯粹,只是一个平凡的***员,一个普通的公民。至于严父、良师、益友只算是你的感觉……”突然咔嚓一声电话中断,话机里嗡嗡作响。我莫名其妙。模约五分钟过去,才又接通。
“噢,方才电话出了故障,我望见印度洋巨浪滔天,海啸雷鸣,电话就此中断了。看来地球上的人又面临着一场自然大灾难……”
“是这样的吗?我咋没感觉到。你站得高看得远。你就当我们的气象、海象预报员吧!”我笑着说。
“好,我乐意。咱就相约在星期日晚八时吧。”“太好了,谢谢!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忽地我又想起了埋在心底已久的一件事,便问:
“还有一件事,提起来也许会伤你的心,可是我不得不提。1958年,三十六岁的你正值年富力强的黄金年华,你却无故被整,开除党籍,从太原贬到临汾《晋南报》社搞编辑。你遭到了惨酷的打击,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折磨。你处在人生极其痛苦的郁闷之中,而对于你的不公,高高在上的苍天却默然无声。人常说哀莫大于心哀,苦莫大于心苦。你哀大心苦心却未死。你没有艾怨,更没有消沉,而是至纯至诚地置身于繁忙的工作中。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还关注着我们的家境。当你得知你两岁半的小外甥云生患贫血病的时候,便很快买了几盒‘肝精补血’亲自钉制木盒包装好寄了回来。我们知道,那时正是生活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在没医没药的农村,正是你的这些药品拯救了一个羸弱的幼小生命。这件事,于我们刻骨铭心。也记不得从那年起,每年腊月你总给我们家寄钱来,少则15元,多则30元,年年如此,成了你的习惯。在那艰难的年月,我们年年伸着脖子就指望着你寄回的钱过年。那时你的月工资也仅有五十余元,也是个五口人的家庭了。你苦着自己,顾着别人。就是去年腊月你还给我妈寄回300元。一想到这些,我就想哭……”我哽咽了。
“都过去了,甭提啦。再说,这也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你以自己默默的行动,在我们心中耸立起了一座峻峰。我们高山仰止,舅父的伟大,伟大的舅父,正是于此啊!”我顿了一下,“噢,对了。我很兴奋地告诉你,我已是中国散文学会的会员了,去年11月18日在北京还拜谒了林非会长,聆听了他幽默精彩的演讲。如果说成为中国***员是我获得政治生命的话,那么成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则是我获得了文学艺术生命,我好自豪!”
“你的散文写得不错,我很欣慰!”
“敬谢了!”此刻,我心荡神怡,真有些飘然。
我动情地接着说:“我能有今日之成果,是你教诲的结果。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全家和现在这样的我们。”
“能做你喜欢做的事,写你想写的文章,唱你心中的歌,喝你喜爱的酒,就是幸福的人生。”
“是的,是这样的。我心折首肯。哦,我还没有问,你在那儿生活的怎么样?高处不胜寒呀!”
“那日傍晚,我躺在床上,朦胧中耳畔传来悠扬的乐声,婉如天宫之仙乐,不知怎么着我就暖洋洋地像风一样,飘飘地飞到这边来了,连给你们辞别一声都未来得及。到了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成了永恒……天国就是天国,阳光明丽,四季如春。这里天蓝山青,水碧树翠,花香袭人,乐歌荡魂,鸟语醉神,一片祥和自然的景象。正如你小说中的‘梦瑶’、‘大顺’山庄的仙境。”
“呀,你真成了神仙啦!”我叫了起来。
“其实,我们这里的人看地上的人,也是跟天上的神仙一样。彼此彼此吧。”
“可是,我觉得现在地球上的人类处境,并非都是仙境呀!仙境只存于咱们历山原始森林里的那几个野人山庄。”我解释说。
“会是的,只是时间问题。成为仙境,成为神仙般的仙类,是人类的最终归宿。”他语气平和而坚决,使我吃了一惊。平时他却不曾有如此的话语。听得出这是他的由衷之言。我想还是暂不论及此类话题,便又问:“你在望宇楼上能清晰地望见地球上山川河流、人物鸟兽,望宇楼一定很高吧?”我像小学生一样问。
“这望宇楼形状如上海的东方明珠,高九千九百九十九米,直耸云天。楼四周一会儿白云缭绕,一会是星光闪烁。登斯楼远可触目遥远的星球,近可观赏地球上细微小物。只有登斯楼,才会对‘去国怀乡’有实际意义上超脱的理解。蓝莹莹的地球飘悠悠地在蔚蓝的太空旋转,堪为壮丽。再细看来,幽蓝的海洋波涌浪卷,随时都有可能吞没陆地上的一切生灵。人类若蚁蝼在海边蠕动。任意一阵海风都能将这群蚁刮进海洋……这就是地球上的纭纭众生!望之心惊、思之胆颤。唉,地球是何等渺小,人类又是何等的微小,而一只蚁命又是何等的可怜无奈。人类除了相互扶持,相互关爱,还又能有别的什么?”
我似听天神传言,心醉魂迷,屏息静听不敢有半句插话。
“所以说,只有当你伫立于巅峰,就像这望宇楼上,放眼旷野、沧海、仰视群星太空,你才会升上到一个至高至圣的境界,才会超脱世俗,超越自我。人世的一切名利荣辱,烦恼忧伤都会荡然无存。面对浩浩宇宙,茫茫太空,地球小若乒球,人类几百万年的历史,也仅是一瞬间。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心中就只有十六个字了:
善良博爱天下为公
万物和合宇宙太平
“‘博爱,天下为公’是孙中山先生于上世纪初就倡导的,也是他立足于世,搞革命的根本思想。孙先生是高瞻远瞩之先哲!”
“是这样的。这应是人类的共识。冷静地想一想,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都在匆匆忙忙地追求什么?……”他突然顿了一下,“噢,我说得太远了吧,只可惜,这些都是来到这里后才悟出来的。”
“不,一点儿都不远,你的这番话,才是纶音佛语,令人心悦诚服,惟天哲是听,惟天命是从。”
“你说得过分了,不是在奉承我吧?”他爽朗的笑声从那头传来。我也舒心地笑了,接着问:“你对自己一生事业的总结是什么?”
“党报的一个终身的编辑。”他虔诚地说。
我正要再问,突然一阵悦耳的歌乐声飘来——
“我们共戴一穹蓝天,共享一轮红阳,天人合一呀,祥云满空飘……”
我一惊道:“这不是历山野人山庄的朝歌吗?怎么会传响于太空?”
“凡是美好的东西,总会传之遥远的。”他坦然地说,“历山的‘九日朝歌’已飘响于天际,弥漫于天庭。这里的人正在和歌而舞呢,相信人类一定会更美好!”
“现在真是‘天人合一’了?”我脱口而出。
“是天人合一,万物和合!”他突然说。
“可惜只是歌乐而已。”我叹惋道。
“只要这样的歌乐还在飘响,人类理想的大厦就不会倾圮,人类的希望之光就永远不会湮灭!”他语气坚决,毋庸置疑。噢,咱俩已通了九分钟的话,该结束了。
“啥?不是九分钟,而是九百分钟了!”我看了下计时表大吃一惊,明明是九百五十分钟,怎么会是九分钟?“
“天国一天,人间一年。地球上东方已泛出晨曦,黎明来了,你该起床了,我要就寝了。听,晨钟与暮鼓都响了。”
“怎么,你们那里快黑了?”我又诧异了。
“是的,已是傍晚了。结束通话吧。”
“不,不,话还没说完,咱再说会儿吧。”
“时候不早了,下回通话的时间就定为中秋月圆时。我这回没说出的话会出现在天幕上,你会看到的。”
“好吧,到时候我给你转播《中秋月圆》时的录像。不觉已六年了,那可是你和我妗母在一起唯一的录像呀!”我伤感地说。
“好,我等着。噢,记住常去看看你风烛残年的妗子,和我那个可怜的女儿汾华。转告你妗子,说这辈子我委屈她了。”
“我记住了,你是我们的骄傲!高处不胜寒,请你多保重。再见!”
“下回见!”
我望着他渐然隐没于白云……轰然天光一闪,蔚蓝的天幕上,几行红光灼眼的大字出现了:
人,是宇宙中大自然的小小一部分,应归属自然。
敬畏生命,和谐相处,不要战争!
人,应是任何年龄阶段的人,做好任何年龄阶段的人。
与生活讲和!
我仰首识读着,泪流满面,默默铭记。
“麦苗青来,菜花儿黄,千家万户齐欢唱呀。……”歌声从南边中学的上空悠悠飘来,绕楼抚窗。睁开眼,天微亮,起床来,凭窗听。时,晓光微微,晓星疏疏,晓月弯弯,晓风脉脉,晓歌袅袅……我神心荡漾,似刚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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