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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之牡丹记
□ 借借
2008-04-08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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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记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园子里开放
似浮沉的水莲仲夏
开满池塘,
读书的朱砂
爱脸红的陆谦,你何苦
何苦来沧州送死?
--------《林冲夜奔》第三折甲 林冲声 向陆谦
壹.
春天又来了。
园子里的牡丹全部开了。
相公,只有每年的这个季节你才不那么忙。
二楼窗子开着,陆陶氏幽幽的声音飘在漫卷的花香里,我站在一丛艳丽如泼了血的牡丹花旁神思恍惚。
花开得这么好,阳光却带凉意。我手拢在袖子里回忆许多年前那个春天的阳光,那时分明是温暖的。一年一年,流年无约,当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变冷,再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也是凉的。
这个时候大相国寺里的香火一定很旺。蛰伏了一冬的愚夫蠢妇们抢着烧头香将一个春天的愿望都许下了。生命是愚蠢卑贱的。除了他。
这个时候他不会在那个女人身边。他从来不习惯久呆在一个人身边。他会温柔地唤那女人,娘子,你自去烧香我四处走走再接你。
他也曾温柔地唤我,陆师弟,你自去画牡丹我四处走走。他似乎很喜欢用“四处走走”作为独处的借口。
许多年后在沧州草料场看到他风雪里孤独的身影我突然明白宿命这两个字的意义。于他,宿命就是一生四处走走。于我,则停留在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那年春天后我离开老家随他辗转江湖,最后到了京城。
他出人头地做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我谋了个闲差伺候衙内长大。
曾经的两师兄弟,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在师傅已经死了,不会叹气。
沧州老家那年春天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记忆不全了。满园子的牡丹是我唯一的记忆碎片。但是我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这念头如牡丹的香气顽固地缠绕着我。这么多年来我种了数不清的牡丹却怎么也找不回那个春天的记忆。我意识到那个记忆的重要性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快乐过。而保存下来的我十二岁那年画的那幅牡丹图每一片花瓣与叶子都涂抹着快乐,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颤栗。
有许多次我曾想问他那年春天我做了什么让自己那么快乐。终究没有问。有些事情开了口就收不回来了。不问也许还有希望,问了反而会失望。
我不问,但是我知道他肯定知道答案。因为每年牡丹花开的时候他都要四处走走,不和我碰面。
我却掌握着他所有的行踪。
今天他会和他娘子去大相国寺烧香。今天衙内也会去那里。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衙内心里的欲望,研究他是我十几年的功课。既然找不回自己的宿命研究研究他人的也不错。虽然衙内那样的人宿命只一个死字。他的宿命是我设计的,他必须死,一定要死。对不起我的人都要死。高衙内夺走了我的童贞他就该死。男人可以爱男人,但我不爱他。
我爱的人在那幅牡丹画里,偏偏我怎么也记忆不起来。偏偏我不想开口问他我爱的人是谁。那幅牡丹画是不是因为他(她)染上抹灭不了的快乐。
人有时候奇怪地执着。宁愿背负着失忆的煎熬与光阴干耗,却缺乏一个开口的勇气。我一直怀疑我爱的人是他,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如果是他我更不能开口问他。
因为爱里,先开口的那一方是输家?一定是。他是个骄傲的人,我也是,一直是。
不过,总会有一个缺口。我已经种了二十年牡丹,腻了。今年春天结束之后冬天到来之前我一定要作个了断。等待太久会让人残薄。他不开口我又不想问,不如回到沧州,回到故园让时间开口。
花影稍微挪了点位置,这个时候衙内该碰上那女人了吧。那样的女人是衙内戒不了的毒药。
他喜欢四处走走,就让他走远点。走够了就不会再坚持下去了。
然后呢,白虎节堂还是其他圈套?
他是必须走上那条往沧州去的路的。二十年前他欠我一个记忆。
为那个记忆我已经不快乐了这么多年,我该要求他补偿。
其实我是嫉妒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平静地无视我那些开谢了二十次的牡丹。看在那些浓烈艳美的花儿的心意上他也该开口了,我已经等不及。
等待会让灵魂枯竭,我已经快到崩溃边缘。
贰.
要下雪了。
朔风卷起,云压下来。
抬头看了看天,戴好红缨帽,缨枪挑了酒葫芦,走进冷风里。这样的天气草料场要遭灾了吧。先到山神庙避一晚,明天风雪小了再回去。
肚子里的残酒渐渐消化,冷醒了。
山神庙破败的门扇外居然有人声,我有些发怔,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虞侯,草料场一烧那贼配军再死了东山再起的心了吧。
差拔的声音。
良久又说,虞候你进去仔细检查了那配军确是在内里的吗?
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声音道。
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死活有什么不同。你们先回城去,我等火熄了拣几块骨头回太尉府交差去。
我默默站到门后面,手里的花枪冷硬。一颗心也冷透了。
娘子遭高衙内调戏,自己带刀误入白虎节堂,发配沧州,看守草料场,连串的变故凄苦之余也隐约有遭陷害的疑窦,却从未想过是他。
竟然是他。
师兄,我知道你在门后面。沧州一点也没有变。外面的雪真大,那老园子你没有去吧。还是老样子,那些牡丹也在,只是缺了照应有些芜杂了。以前它们开得可真好看。
他的声音多年未曾变一直软软的,没有什么气力,慢腾腾挟着丝丝寒气。
我移开挡门的大石,跨出去看着神情冷淡的他,这个人怎么变成一条冰冷的毒蛇的呢?第一次看到他和他画着的牡丹时那个温暖的少年到哪去了呢?
师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逼你回沧州。
他的唇色渐渐鲜红,看着我的眼睛。
我垂了眼转身步入雪里,决定忘记这个人。师傅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他,既然他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我何必再跟他有丝毫牵连。
他在身后嘶声喊,那个女人死了!她死在高衙内的床上了,我给她收的尸。你不要再有任何借口躲开我了!这里,我们的宿命是回到这里,我,你,牡丹花只有在这里才有快乐。
我停下步子,转过身,隔着密集的雪瞪着急急追过来的人影,伸出花枪指着他厉声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你这条毒蛇。
他没有停下来,唇上的红艳越来越近,师兄,毒蛇是你放进我身体里的,你是它的宿主,你杀了它。杀了它我们就跟从前一样快乐了,跟我十二岁时那个春天一样快乐。
十二年前的春天,我脸色发白,他记起来了吗?那些年少荒唐发下的誓言,他应该都不记得了。他摔下马的那次大夫说他不会记起从前的事了。什么时候他竟然记起来了。
师弟,你画牡丹的样子象个女孩子。
师兄希望我象女孩子吗?
哦,呵呵,象也不能娶你做娘子。兄弟是要永远做下去的,妻子只如衣裳啊,师弟长大也要成家立业,我们不能总在一起的。
那我永远跟着你好了,拉勾,师兄
咦,师弟脸红什么。师兄将来要闯江湖,带着女孩样的你怎么施展身手啊,不拉不拉
好师兄,拉嘛。拉了我把这幅牡丹图送给你,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我把这些快乐都画在这些牡丹上
好吧好吧,我不要你的宝贝牡丹图。来拉勾吧。
师兄,你要等我长大哦
哦,好
长大象娘子一样永远跟你在一起
师弟你是男孩子啊,不能做娘子的
男的就不能在一起吗?偏要……永远,在一起
……
我涩声说,那些,只是些少年时的诳语,你……怎能当真!
他往我身前欺近,唇似滴出血来,我不自觉地挺起长抢欲挡开他。
“噗嗤”一声响,他突然扑向枪尖,我慌忙收手,已经迟了。
师弟,你不要动!不要动!你何苦,何苦来沧州送死。
我跪在雪地上抱住仰倒的人,心慌意乱。
红彤彤的血洒在雪上,开出一地碧桃花,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唇色褪尽最后一丝残红。渐渐没有光彩的眼里浮出一丝笑意。
我茫然望着漫天大雪,看不到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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