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洁生-个人文章】
笑忘梦
□ 洁生
2008-04-09 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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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好。李好。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窗台上坐的这个女人。女人肤白骨秀,嘴唇肉嘟嘟的红似樱桃。她将下颌靠在膝盖,一动不动,张望着窗外的景色。两只手却不闲一刻,把那头刚洗完的长发穿在指间,缠缠绕绕,弄得身穿的病号服沾了不少水渍。
李好?我又叫她。她还是不理会我。我伸手去握她的手,瞬间松开。她的手背冰凉。我忙脱下身上外套披到她的身上,李好又脱了下去。我央她听话,她闭上眼睛。我把外套强按到她身上。李好伸出尖利的指甲对付我。我只有败下阵来。
——你是谁,干嘛总要碰我?
李好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气呼呼地质问我。
我说我是你的老公苏良啊!
李好歪着头歪了半响,斩钉截铁地说她不认识苏良。
我的喉间泛起股辛辣的液体,怀里的玫瑰花束颓然坠落,妖红的花瓣与青翠的枝茎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就这样结束了那短暂的鲜艳。
李好已经记不得车祸前发生的一切事和一切人了,她将永远活在遗忘里。
——果真?胡月明扭头瞄了我一眼。她赤身下了床,披上睡袍,夹着一支圣罗兰款款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吞云吐雾。
在某种程度上,我坚信胡月明是个第六感极强的女人。她强到预料事情的进展极少出现失误的地步。但是这一次我认为她失误了。因为医生说李好得了“创伤后异常失忆症”,即在脑部受了重大创伤之后,前番的记忆异常丧失。胡月明冷笑着摇头,她的理由是:她做人坚持的原则就是永不负己。如果李好的存在好象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那么就该一次性地做完拆弹工作。
胡月明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摸我的大腿,她养了水晶花指甲,在台灯的灯光下闪着妖艳的光泽,却让我胸腔里浮出几分厌憎。我攥住她的双臂,警告她适可而止。如果李好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客气。
胡月明的猫脸埋进我怀里,吭吭哧哧嘟嘟囔囔地说,人家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李好在有生之年里激活了旧时记忆,你怎么掩盖曾经制造车祸害死她亲弟弟李佳男的事?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来。
我已经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了。
午夜,一辆红色的法拉利,风驰电掣地穿行在高速公路上,它的身后紧跟着一辆黑色奔驰,似要将法拉利置之死地。终于随着一辆装载工程材料的自卸货车的当面阻道,奔驰一个冲刺,狠狠撞向法拉利。伴着一连串火花的爆出和一声巨响,坐在法拉利主驾驶位的李佳男当场毙命。李好则重伤昏迷……
我取出一根烟,对着都柏特打火机的火苗,深深吸上一口。太阳穴还是阵阵灼痛。我只好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对着穴位不停地按。
李佳男是李好的弟弟,我害死了她的亲弟弟。虽然这并非我本意。
去年夏天,我在健身房遇到了李好。
她穿着紧身运动短套装,两块蝴蝶骨在黑色背心的勾勒下显得格外迷人。她的胸在我第一眼的目测里就精确地判断出有34D,连着紧实平滑的双肩和白皙修长的脖颈,整个人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但她细细的眉头总是松不开,仿佛有太多的心事在私底下纠结不清。我一眼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长年很寂寞很寂寞的女人,也是有助于我事业发展的女人。
男人没有了事业是活不成的。我来自山区,不想再回到那里了。拿到国际贸易的硕士文凭后,我应聘到了上海的一家公司做银行投资顾问,死活只做到八千块。除去房租和日常开支,我的余额还要周济正在读书的弟妹,在家务农的父母。每逢月底捉襟见肘的滋味,唯有同是凤凰男的人能体会出。想当年,我刚刚毕业,我二弟就张嘴问我要他上大学的学费。我把心狠了又狠,把后槽牙咬了又咬,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夜店,我那被身边女生形容为“翻版木村拓哉”的外型助了我。我轻而易举地在一个富婆的身上赚得了几万块钱。
——戴卫,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夜店经理眉飞色舞地拍着我的肩,他说:别的男公关起初干这行,不过就是陪陪那些女客人唱歌喝酒,聊天玩骰子,第一次出台都多少有些心理障碍。你小子倒好,一夜七次郎,一次一万块。回去好好弄点吃的补补,别把自己早早就榨干了。
我佯作大笑,身体晃动间避开他的猪蹄子。那肥婆满身脂肪绷得毛孔粗大,长期处于性饥渴状态就差没把我生吞活剥了。我他妈在她各种凌虐之下能逃出生天就算不错了。这种事,我对天发誓再也不想干第二次!
忘掉!忘掉!苏良,你必须忘掉!
我一口气吞掉一罐啤酒,然后把罐子狠狠地砸向黄浦江。
——苏良,你以为我会认不出你是戴卫吗?
胡月明乍然出现在我的写字间,她俯下身子用蚊蝇般细弱的声音对我耳朵传递信息,我瞬间产生了五雷轰顶的感觉。我吃惊地望向她,果然是曾经与肥婆同坐一桌的夜店女客。
你、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环顾四周,公司的天台在二十七层,此刻是中午十二点,虽然没有一个人影在旁碍事,但是我还是心慌意乱,腿肚子险些抽筋。
胡月明“噗嗤”一笑,她说:还不是为了你这个长得像明星的鲜肉嘛!好有本事,听说你泡上了你顶头上司的姐姐。我本来想微信恭喜你,可是你没有通过我的好友验证,我只好亲自前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跟李好的事?我头一懵,接着身上发凉,肚里发硬,一伸手拽住了胡月明。
胡月明眨眨眼睛,甜甜地笑着:你的顶头上司是不是李佳男,李佳男的姐姐是不是李好,李好偏巧是我闺蜜,我看一眼她朋友圈里晒的照片,不就知道了一切?
我操!我气得只想掐死她:你告诉李好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配合李好秀恩爱,听她反反复复形容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胡月明这句话我信。因为李好对李佳男也说过,而后李佳男学给了我听。
就是因为这句话,我对李好发动了攻势。天天在健身房见面,陪她一起跑步做有氧运动。有时我会指导她力量训练方面的不足,专业得不亚于健身教练。有时我会给她递上毛巾,顺便准备好一杯温度正好的蛋白粉。再加上每天几十条微信的嘘寒问暖,每晚临睡前我磁性的嗓音安抚。我终于以“相逢恨晚”的缘分噱头,成为李好的入幕之宾。哪怕我并不爱她。我只是看中了她的背景:李好,已经四十岁了。她老公死了很多年,她得到了公司董事会的股份,还有一大笔丰厚遗产。
男人,终归是喜欢年轻柔弱的女人的。
胡月明年轻却不柔弱。好在胡月明是长袖善舞的女人,加上她有个五分姿色,自然生活得不会太差。但是想要过得好,嫁给豪门高富帅,对于只有普通大专又仅仅是小HR的胡月明,那就难了。
——不如我帮你摆平李好,回头你分我一半好处。
听到胡月明的这句话,我挑起了眉毛,用疑问的眼神对着她。
胡月明仰起脸,手将棕黄色的刘海拂在一边,还是那种懒洋洋的表情。她说她和李好在一个派对上认识的。李好左眼角有颗泪痣,是对爱情患得患失的象征。她完全有方法助我一臂之力。
我淡着脸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回过身,笑着问她:可是你怎么肯定我会答应你呢?
因为我们是一种人。胡月明说,我们都是清楚自己该怎么为生存出牌的人。
我皱了皱眉,这话听着太不顺耳。但是犹豫了片刻,我伸手将胡月明揽入了怀中。
胡月明和李好是两种不同的女人。
李好是典型的聪明脸孔笨肚肠,貌似强悍生猛,实际羞于示弱。若有人给她提供一点安全感,火坑地狱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跳进去。想来和生物规律差不多:看上去越硬的,骨子里越柔软,比如河蚌、贝壳。而外形软体的,多半才是最毒的,比如蛇。胡月明就是一条美女蛇。这条美女蛇拈着一只注射器,笑着说里面装有准备好的2毫升蓖麻毒素液——一种没有解药的剧毒。只要注入李好体内,很快就会出现发烧、肌肉痛等类似感冒的症状,最后体内出血神经麻痹而死,再高明的医生也要束手无策。事后解剖也很难查出真正死因。
我怒火翻涌,扯起一根皮带,狠狠地对她抽过去。
有时候真恨这个女人。她大约也是恨我的,常常跟我对着撕扯。最后我们俩就死了般地倒在一起。
胡月明摸着我的嘴唇说,你的嘴唇这么薄,一看就知道是个靠不住的男人。我捉住她的下巴,回敬道,你的颧骨这么高,一看就知道是个杀人不用刀的女人。
胡月明用力地踹了我一脚,她冷着眼骂我没良心。
良心?我对着镜子打领带。手机的铃声响起,一支激烈的摇滚。《我们》。
“我们心里都有鬼/我们的自私/我们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的良心/我们的良心喂了狗吃/我们无动于衷……”
我按“接听”键,手机里传来律师的声音:苏先生,根据我国《婚姻法》,李小姐若出现正式死亡。她名下资产,包括任何类别的动产与不动产,都将由您继承……我耐心地听完这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废话,微笑着转进卧室,至床边,李好还在睡着。
我俯下身去看她,她怀里抱着一个维尼小熊。她本来保养得宜,皮肤和身材都宛如二十七八的女性。现在变得柔弱无依,宛如一个孩子。我开始喜欢抱着她了,我经常久久地抱着她。
对我来说,拥抱是比做爱更重要的事。做爱可以只是出于激情,拥抱却是出自于全心全意的信任,毫无防备地敞开自己。
肌肤相亲、耳鬃厮磨,这两个词造得真是好。
——李好,你能原谅我吗?李佳男发现了我偷用公司的钱做外汇买卖,我怎能 让他活着!
我怜爱地摩挲着李好的长发,她睡得昏昏沉沉,自然听不到我说话。纵是听到,以她现在退化到了孩童阶段的智商,又能对我有什么威胁?
费劲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感觉,我合上了胡月明睁得大大的眼睛。
毒液是她亲自提炼的,我只是对准她的肚脐下针,避免在她身体表面留下明显的针眼。我本不想做得这么绝,可是胡月明在对李好下手的前一刻被我发现,我只好夺过针将她解决掉。
胡月明恐惧地盯着我一点一点地把毒液推进她的身体,忽然尖叫,苏良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我冷笑着说,人世间只有输赢,没有报应。
不料,爱上李好就是我的报应。
三年后,我被公安押上警车的前一刻才知道,李好的记忆自始致终没有失去,所有种种遗忘的表现,不过是用来回避高速公路车祸前她与我的柔情缱绻,好以决然的意志来收集、掌握我的罪证。
谁能在有生之年里真正做到遗忘呢?
在这个暗藏杀机的世界里,最令人灰心的,不是利用,而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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