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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婆保姆

山藤书屋
2008-04-12 10:50   收藏:0 回复:1 点击:5336

   
   一
   仲秋的夜已变长了许多,也凉了不少。
   谷丰仓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已是十一点半,“唉——”他叹了声气,关了电视便上床开始睡觉。他狠狠地蒙上眼皮,强迫自己入睡,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不久,电视机桌下响起了秋虫的鸣叫,声响一阵紧似一阵,听得出是两只蟋蟀在叫夜。他忍不住睁开了眼,见一道白亮的光从窗棂上头钻了进来。循声望去,一匹白布样的月瀑下,两只雄蟀振动着翅铃进行着一场取悦雌蟀的求偶赛唱,就像电视上的“金光大道”节目里歌星大赛一样拼命演唱。不远处是一只褐亮的雌蟀,平静耐心的等待着它们俩赛唱的结果。
   “唉——”他又叹了口气,拉被蒙上脑袋,进入了一个黑洞洞的世界里。可是他的心里却亮亮的、灵灵的,老伴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只见她立在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田那头,笑微微地望着她。.......去年六月,与他相伴了四十五年的老伴患食道癌,卧床七个月后撤开他的手走了。儿子和儿媳都在城里做事,女儿雨春也早已出嫁到十多里外的村子。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虽说吃不愁,穿也不忧,可是一年来他竟意想不到地饱尝了孤寂的凄苦。寂寞孤独日子折磨得他都要憨了,痴了,本来就清癯的他愈加黝黑憔悴。一向不爱看电视的他,变成了电视迷,只要一闲就打开电视瞅着,半夜醒来,睡不着,也打开电视来陪着。电视成了他早晚相处的伴侣。
   这日谷丰仓同往常一样,东方刚一发亮就起来扛着镢头,先到老伴坟前自言自语地立上一会儿,便到儿子的田里干起活来,直到望着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才回家。他疲惫地走进了冷静的像断了气的院子里,放下镢头,走进厨房,“吃啥饭?”他问自己。方便面他已吃厌了,一嗅到那股味道就反胃口。他见菜篮子里只还有两根葱,又叹了口气,胡乱搅拌了半碗面骨蕾倒进锅里,又喝了顿圪瘩汤结束了早饭。
   他草草地洗刷罢锅碗,便锁上门,往城郊菜市上走去,一来是为买些菜,二来也是为消磨半天时光。
   二
   谷丰仓进了菜市场,并不急于买菜,而是反背着两手,东瞅瞅,西望望地转悠,倒也舒心了些。正转悠着,倏然在一个老婆子的菜摊不远处停了步。他凝望着那个花发老婆子稳端地坐在那里,不时地用柔和的目光招揽着来来往往的菜客。他轻轻地上前几步,忽然瞅见了她右脸蛋上的那颗小红痣,那可是颗留在他童年记忆屏幕上的小美人痣!他的心怦怦地直跳。“啊,来燕是你?”他暗暗叫了一声。他大着大胆子上前,和她扯呱起来。不消一会儿工夫,俩人便熟识如初。他知道了她嫁到西山邻县的石门山庄,老伴已过世了五六年,现在独自过活,在家里寂寞得难受,便在这城西租了间小房,每日清晨趸些蔬菜,做起了小买卖来。她也知道了他的老伴已过世,也是一个人过日子。
   打这天以后,谷丰仓总是隔三差五的到菜市上来,和来燕聊上一会儿买些菜才离开。再后来,他几乎天天都来到来燕的菜摊上帮忙。有时候傍晚收了摊,俩人便到对面的小饭馆里喝两碗洋汤什么的。日子久了,菜市上不少人还以为他俩是老两口哩。
   渐渐地,谷丰仓产生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近乎荒唐的想法,这便是雇来燕当他的保姆,不止为他洗衣做饭,更为得是做伴说话解闷。好在他每月还有千来元的退休金,每月付保姆三四百元工钱,也算不得了什么。可是他怕的是村里人笑话,更怕儿女们反对。然而,这时候的他顾忌不到这么多了,他要用自己的钱,过个有人陪伴说话,不孤独的晚年。
   这天傍晚,他们俩又进了菜市场对面的小饭馆里。
   “来燕,你看这天也冷了起来,生意也不大好做是吧?”谷丰仓额头上沁着亮亮的汗珠儿,直瞅着坐在对面的来燕,见她也吃喝得脸颜粉红,油光闪亮,“再说,你也是六十多岁上的人啦……做生意也不是长法,都受了一辈子罪,该清闲几年啦……”
   来燕望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笑道:“你想说啥话就直说,甭藏着掖着。……再说,不做些生意我花啥?……”
   “请你当保姆!”他如释千斤重担,长吁了一口气。
   “你?”她瞪大了眼睛,“你开啥玩笑,哪个吃了憨娘奶了,肯雇咱一个老婆子当保姆!”她突然扑哧一笑:“给人家当老奶还差不多。”
   “不要笑,给我当。”他盯着她的眼睛。
   “你想得倒美,要是这个样,只怕连哭娘的人都要笑了。”
   “笑啥,有啥笑哩,当保姆合理合法,有什么好怕的!”他理直气壮地抑着脑袋,满脸滚汗。
   “这,这……”她低下了头,“容我,容我好好想想........”
   “保姆”一词,如同一颗炸弹,轰地一声投进了她苦寂的心里,平静的心境被轰炸得波涌浪滚。她想起这五六年来,自己青灯孤守,寂寞凄苦的味道来。她也曾想寻个说说话的老伴,或是给人做些事啥的,过几天不寂寞空虚的日子,了结这一辈子。可是,她怕儿子反对,怕村里人背后指着脊梁骨骂“老不正经”,这才死了这个心,来到城里做起了本该她这么大岁数的老人不该做的小生意来。他说做保姆,一下子开启了她封尘已久的念头。她的心顿时怦怦地要蹦了出来,灵动了起来,她一手抚住心口,心想做保姆也算是一个法儿,双方都用不着承担对方子女的责任和义务,也不会有什么家庭经济纠纷,只是个保姆关系,相处得好就做下去,相处不好,就结帐散伙走人,早晚自便,两全其美。她慢慢抬起头来说:“好你一个死老汉,咋会想得出这个鬼道道来着”,她会心地一笑。他瞅着她笑得很好看。他终于心里有了底,急忙岔开话,道:“咱,咱喝些酒吧。”
   “我,我不会喝。瞅瞅人家不笑话。”
   三
   半个月后,已是初冬的日子。这天太阳红红的,晒在人身上暖暖的,心里热乎乎的。谷丰仓以每月400元的工钱,将自己的保姆来燕领回了家。他收拾了空闲的西屋,做为保姆的卧室。从此,一双老人在这个村子里便破天荒的开始了一男一女,雇主与保姆的生活来。
   谷丰仓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怎肯将家务活全交全保姆一人去做。常常是她撖面,她洗菜,“你担水来,我浇园”,样样活儿都是俩人一起做。俩人还三天两头双进双出,进城逛街,上市买菜,形影不离。晚上俩人又坐在一起看电视,临睡,来燕端上热腾腾的洗脚水,帮他洗罢脚,才回到自己西屋里去睡。第二天,他还未起来,她就又把洗脸水端了上来,弄得他怪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不要这样的伺候我........多不好意思。”
   “我,我是你的保姆啊。”她微微一笑。
   村里的人起初并不知道他们俩的关系,还以为是谷丰仓老汉悄悄娶了个老伴哩。
   一日上午,与谷丰仓平素交好的陈大瑞老汉忽然出现在他家里,一进门笑眯眯道:“老谷哥,你啥时候偷偷办(娶)了个老伴,咋不打个招呼,也叫兄弟我来吃上杯喜酒。”
   “兄弟你说到哪里去了,她不是老伴,是我请来的保姆。”他摆摆手一笑。
   “哈哈,保姆?你真行呀你?”
   “甭取笑了,真是保姆,还会有假。来燕,快炒两个菜来,今日个,我兄弟俩真要喝上几盅。”
   几盅酒下肚,陈老汉瞅着干净利落的保姆来燕,抹了抹嘴巴,眯眼笑道:“保姆,好,不赖!啥时候,咱也请上一个来,享几天福。”
   “来,兄弟,我也敬你一杯!”来燕说着满满地斟上一盅,双手高高举到陈老汉手上。
   “好,嫂子,这杯酒我干了!”他脖子一展,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瞧瞧,你又说错了。该罚三杯!”她淡淡一笑。
   不多天,谷丰仓雇保姆的事,犹如奇特的大新闻在村子里风传开来。
   这天午饭后,村中央的老槐树下,又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人。衣食无忧,清闲舒心的村民,每天这个时候总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山南海北,东拉西扯,嘻嘻哈哈地消化肚子里鼓鼓的食物。今日上午谷丰仓老汉纳保姆的事,自然是大家最为关注,也最为热门的话题,各类人物,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议论了起来,——
   “真出奇,都成干巴巴的老棒了,还雇个保姆!”
   “哎呀,二叔,你可只怕还在光绪三年吧?这都啥年代了,请个保姆有啥稀罕的。你就没听说过,人家外国八十五岁的老太婆还雇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解闷哩!”村里的“阿庆嫂”翻着红红的小双唇笑道。
   “哎哟,算啥保姆,鬼才相信他。还不是一个被窝里的四条腿。”光棍何山娃笑嘻嘻地冒出了一句。
   “不,不,不要胡、胡说话、话……我去过、谷、谷老伯、伯、伯屋里——人、人、人家是分、分两屋、屋、屋住——”老实圪瘩王结巴憋得一脸通红。
   “嘿!人家有腿就不会跑,哪个像你一样老实巴结的!”小胖墩伸出一根红舌头,又抿嘴一笑溜了。
   “唉,咱没人家的福,也丢不起咱这张老脸。”号称“老神通”的风水先生袖着两手,有气无力的样子。
   “啊呀,我说老神通叔,不是你没福,只怕是你没那个钱吧?”村南头的“二倒毛”冲他咧着嘴作了个鬼脸。
   “小狗日,你才没钱哩!”老神通突然像触电似的,跨前一步,两眼冒火,指着“二倒毛”,“你、你小狗日的,给我爬回吃奶去!”
   “哎、哎,都甭争了,开放都多少年啦,人家一个老鳏汉,一个老寡婆,人家爱咋样,就咋样着,管得着么!我看都是吃饱撑哩吧?”身穿紫花西服,打条红领带,在城里当经理的刘光阳一本正经地扫了大伙一眼。
   “嗬,刘经理,啥是‘刮汉’,啥叫‘寡婆’,给大家说说,”宋大鹏突然傻呼呼地问。
   “在学里没好好念书,啥都不懂,可悲可怜呀!”刘经理不屑一顾的一叹。
   “啊呀!这么多人在这里说人家的隐私,也太、太不那个啦吧?”一个穿红夹克的轻年男子出来抱打不平。
   “啥球隐私!我看他是一个月有几个退休金,就洋气到天上头了,烧哩瞌睡不着了!”胡二楞鼓着圆圆的金鱼眼,耸了耸肩膀。
   突然那个“野猫子”的冲上前,一步跨到老槐树前的那颗碌碡滚上,两臂朝众人一抡,龇着两颗大门牙:“啥球保姆,还不是非法同居!”他厚厚的双唇一咧,“该抓!”跳下来转身不见了。
   “哎、哎!都不看看几点了,还在这里扯东扯西!该干啥,都干啥去!”居民组长李旺才摆手督促大家散去。
   人们这才像落叶一样纷纷飘去。老槐下的又一阵午风刮了过去,终归宁静。
   四
   不消几日,老槐下的风,很快也刮到了十五里外谷丰仓女儿雨春的耳朵里。雨春一听说老爸寻回了个保姆,气得瞪大了眼,觉得自己的颜面叫“保姆”二字丢了个精光。她一口气赶回到娘家,进门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冲着老爸哭叫:“爸,你是咋啦,咋就雇了个保姆来!我妈走了才一年多,她会安然吗?”她上前双手扳住老爸的两个肩膀头,不停的摇晃“爸,村里的人都笑话死咱了。咱家的人都丢尽了。爸,你听见了没有,赶快把那个老狐狸婆撵走!”她恨劲摇晃着老爸的肩膀,要他一口答应,立刻行动。谷丰仓的脑袋像个不啷光似的晃来晃去。他觉得脑子里都快成了一盆浆糊了,两耳嗡嗡地轰鸣。他终于忍受不住了,猛地两胳膊一展,拨开了女儿的两手,吼道:“我的事你少管!碍着你啥事了?”他一脸怒气直冲女儿,好似不认识她是谁。
   “你是我爸,我就是要管!我不管,你叫那个老妖婆管?”她突然冲进小角屋里,抱起母亲的遗像镜框:“我的妈呀,妈,你好苦啊,我爸不要你了,他叫一个老狐狸精迷住了,缠住了……妈,你快给我爸托个梦,叫他把那个臭保姆,老狐婆撵走吧!妈,你说话吧!你显显灵吧!”她哭诉了一阵,突然止住了声,似想起了什么,又疯了样地飞步跑到西房门前,飞起一脚踹开了屋门,冲了进去。她一把扯住来燕的胸襟,两目喷火,怒吼:“你这个不要脸皮的老狐狸精,歹毒的老妖婆,可恶的臭保姆!你给我滚,滚,滚!”来燕被她撕扯得东倒西歪,两眼满是泪水,只是一言不发,任她撕扯,诟骂。
   “你,你给我放手!”谷丰仓赶上前,一把拽住女儿的一只胳膊,“放手,你放开她!”可是年迈力弱的他怎能扯得过年轻力壮的女儿愤恨的手。他喘着粗气,只得放开了女儿的胳膊,慌忙给城里的儿子打电话求他回来,制止家里的这场内乱。
   再说,谷丰仓的儿子雨峰起初得知老爸雇保姆的事儿时,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该说啥话才是。倒是她媳妇劝道:“你看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咱妈老了也一年多了,咱爸一个人在家里也够孤单可怜的。只怕咱们现在都不会有这种感觉。他寻个保姆,你不用叫她妈,我用不着称她婆。有人给咱爸洗衣做饭,作伴说话,也省了咱们的事,再说又不花咱的钱,有啥不好。”雨峰听了媳妇的一番话,雏了雏眉头,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这回老爸打来求救电话,他知道一定是娇惯刁蛮的妹妹在家里闹翻了天。她急忙跨上摩托,鸣地一声赶回到家。家里可真是成了一锅粥。他连哄带吼地把妹妹拽上了摩托车,带回城里交媳妇劝解消气。
   五
   雨春被带走了,围观着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沸腾了大半天的院子终于静了下来。
   谷丰仓也料到这场“风雨”迟早会来的,所以也就没有了多少气。他快步向西房走去,推开门,一声吼:“来燕,她管不了咱,咱不生她的气!”他一把将躺在床上呜呜咽咽的来燕拉了起来。他这一声吼,仿佛是竭尽残生的全部力气,是震天的生命的吼声,恍惚又回到了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他那一双昏花的眼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茫,黑青的脸色霎时变成了紫色,两边的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得就要崩出来;他两唇一阵阵地抖动……他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他相信自己包括来燕,有这个权力和能力。他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他把她拉到床边坐稳,两手扶抚着她颤抖的肩膀,用从未有过的柔声说道:“来燕,我对不住你……叫你受委屈了……”
   “春儿,她还小,不懂事……”她抹了一把泪。
   谷丰仓轻轻地撩开披遮在她额前的一缕膑发,突然道:“既然他们说咱保姆是假,今日个我也破(攉)上了,咱就假当真做,做一回真两口子,也叫他们看着!……你不要怕,天塌下来,我顶着,东山里还有咱们几天日头哩!”说着他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擦拭着她腮边上的泪迹。来燕依在他怀里,喃喃道:“天塌了下来咱,咱顶着……”
   说来也怪,自从雨春那天闹腾之后,村里关于谷丰仓和保姆的事反倒刮出了另一样的风。有的老头见了他们俩羡戏道:“你俩可真有福,有福啊!”有的老婆子遇着他俩,总是笑眯眯说道:“哟,瞧你俩跟影儿一样,比小两口还亲热!”每逢听到这番话,谷丰仓总是小小的一笑,不做声。而来燕也羞红着脸儿:“哎呀,他婶,你说的是啥呀?……”
   六
   再说,雨春自那日在娘家闹腾了一场后,回到家里,气得一个多月也没回娘家看过老爸。转眼就进了腊月。这天,雨春再也忍不住悲母之痛,思父之情,买了两袋山阴奶粉,一大盒蛋糕,回到娘家。她进了院,院里静悄悄的,等她走到老爸住的北房窗前,忽然听见从屋里传出老爸的话声来:“……已到腊月了,这四百块是给你这月的工钱。快过年啦,买些东西回你家看看。这另一百块钱,你拿着好给你添上件过年的衣裳。”
   雨春听到这里轰地一声,肺都气炸了,正要冲进屋里去,屋里又传出声来:
   “咱在一起过活,有吃有花的,心里痛快就行,还要啥工钱。你看我身上的衣裳不是还好好吗?”
   “工钱就是工钱,当保姆就理应拿工钱。你拿着,拿着吧!”
   “好呀!”雨春再也憋不住了,刹时火冒三丈,冲进屋里,只将手中的礼物往床上一扔,指着来燕的鼻子:“你,你这个烂糟糟的老妖精,老狐婆,黄土都淹到鼻圪瘩跟前了,还缠住我爸,骗人钱。你坏透了,可恶极了!”她跨上一步,一把抓过放在桌子中间的500元钱,“我妈啥时候一回花过这么多钱!烧到坟上还叫我妈花哩。你花个屁,花个屁!”她两眼喷火,两片红唇气得紫青。她猛一转身伸手抓过桌边老爸的打火机,冲出屋去,“我给我妈送去!”
   谷丰仓和来燕一时被突然冒出来的雨春弄懵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抓着钱跑了出去。
   “丰仓,你,你看……这……”她惊慌得声音发颤,心慌得,腿打抖。
   “随她便!”他背一仰向后往椅背上一靠,搭蒙上了眼,“不理她,随她便!”
   雨春一口气跑到母亲坟地,“妈呀——”一声哭倒在坟前,“妈,我来给你送钱来啦!”她双膝齐跪,拿着打火机叭哒一下打着火,将500元钱一张又一张的点着烧,烧着哭诉着:“妈,我的妈啊!你好可怜,你从没花过这么多钱,这些钱我烧了,你过年花吧……”她望着黑蝶一样的纸灰,一朵又一朵地在坟堆上头飞舞,才起了身,抹了把泪,咬着牙,愤恨恨地说:“妈,你等着,我回去非把那个老狐婆撵走,给你报仇!”
   她疯了一样的往回跑去。这个时候的谷雨春上头橙色的长发蓬松成了一朵黄蒲公英,下头的长发迎风朝后飘飘地飞舞起来,粉白的脸蛋被怒火浇得像秋天的紫茄子;她黛眉横空,睫毛飞云,鼻子一纵一纵地向上翘,鼻腭一张一翕地搧着粗气;两片血红的柔唇泛滥着白沫;两坐高耸的乳峰左右摇晃,摇晃……只把一个身材窈窕,装饰得也还算赶得上时髦的乡下女郎,变成了一个发了疯的“野人”,一头暴怒的狮子。她恨不得一口吃掉那个老狐婆保姆,为老爸清理门户,为去世的母亲报仇!
   她一进院子,真奔西屋,飞起一脚踹开了屋门,冲了进去,一把拽住来燕的一只胳膊,尽着嗓门吼:“滚!滚!滚!我谷家不要你这个老狐婆保姆!”她把她拉扯到院子里,就往大门外又推又拉。
   “你,你给我爬回去!”谷丰仓终于忍不住了,疾步上前拽住女儿的左胳膊,“我的事,你甭管!看你是想挨耳把哩不是!”他使尽全力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不放手。
   雨春的右手也死死地拽住来燕的左胳膊不放松,一个劲地吼:“老狐婆,老妖精,老毒蝎,你滚,你滚!”
   谷丰仓已怒不可遏,扬起手来搧了女儿一耳光——头一回恨恨搧了女儿一耳光。
   “啊呀呀,爸,你打我?打我!”她撤开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俩不要闹,闹了……我走,我滚……”来燕气得脸发白,脑发晕,抖着腿一步步向大门走去。谷丰仓抢上去就要拉她。雨春见状,忽地立了起来,猛地扯住老爸的胳膊:“不要拉他,叫她滚,滚走!”
   来燕抖抖瑟瑟地出了院门,突然脚下一跐,哎哟一声,倒在台阶下。谷丰仓一惊,猛地挣脱女儿的两手,上前就拉来燕:“跌着了没有?”来燕两手捂住右小腿:”哎哟哟,这,这腿咋了……“坐在地上起不来。他一看料到不妙,慌忙回屋里拨打120电话,叫通了救护车。
   这时候,雨春也傻了眼,气呼呼地走出大门,指着来燕:“自找哩,活该!”说着,像风一样旋着走了。
   七
   谷丰仓照护着来燕下了救护车,交上500元住院押金,住进了县骨科医院。医生们一阵忙活,检查出来燕是右小腿扭伤性轻度骨折,谷丰仓这才打电话告诉了来燕儿子他母亲骨折的事。
   从此,谷丰仓与来燕的儿子,儿媳轮番守护在来燕的床前,给她服药端饭,接便倒尿。只感动的来燕直流泪,道:“你倒成了我的保姆了……”谷丰仓只是朝她一笑,不吭声。
   不到一个月,来燕便伤愈出院。可是她行动还不太方便。谷丰仓叫出租车又把来燕接到自己家来住,继续照料她。
   天渐渐暖和起来,一日谷丰仓在箱子里找自己的单衣服,又看见了箱底那只手镯。他拿在手中端祥了一下,就要放了进去。
   “慢着,让我瞧瞧。”来燕走了过来。
   “一只手镯有啥好看哩?”他递给了她。
   来燕一眼就认出了这只手镯和自己屋里的那只手镯一模一样。她怎么也没料到,那年她包在女儿怀里的这只手镯会在这里见到,忙问:“你这只镯子从哪儿来?”
   谷丰仓见她一脸惊疑,笑道:“看你惊奇的样儿!噢,实话说吧,这只镯是雨春带来的。……今日也不瞒你说,雨春不是我的亲生女,是村里的徐老四从西山抱回来的。那个时候她才落地两天,怀里就包着这只镯子。我们想一定是她亲妈留下的眼线。她妈临咽气的前几日还要我拿出来瞅了瞅,给我说,有这只镯,咱春儿兴许还能寻着她亲妈……”
   “老天爷呀,咋会是这个样?”来燕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说,说这是咋回事?”他叫她弄糊涂了。来燕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出了自己因一连生了两个女儿都没活命,算命先生说再生女娃只有改换门户才能活命……”
   谷丰仓听了也大吃一惊:“唉,这是命!”他拉起她的手“来燕,我想给春儿说透了这件事,叫她认了你这个亲生妈吧!”
   “不,不,不要让她知道,不要叫她心上遭受这些折磨……你看她对你和她妈多亲……”她一个劲地摆手不同意。
   可是谷丰仓却有了自己的打算。
   八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这一天日头暖暖的,风儿柔柔的,谷丰仓携来燕一起来到田野上散步赏春。一双双紫燕呢呢喃喃地在绿波荡漾的麦田上空忽高忽低地飞舞。他们俩转悠到一大片油菜地头,金灿灿的菜花粲亮耀眼,幽香扑鼻,一群小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嘤嘤地飞来飞去。
   “你看,燕儿来了。”她望着他一笑。
   “噢,是来燕儿了。”他瞅着她笑了。
   来燕俯身采了一枝菜花,在手时捻着转:“真好看,”又举目望向远处,“丰仓,这日子真好。”她恍惚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是,是真好。”他莫名其妙地瞅着她,这时,他才发现,她很美。
   岂料,这天回来,晚上来燕突然头烧得烫手,胸闷得不住咳嗽。谷丰仓急忙买回些感冒药来,倒水给她服下。这一夜她咳了一阵又一阵,不住地说梦话,不停地喊:“雨儿,春儿……我的女儿啊……”谷丰仓心里明白她是想念女儿雨春。他毅然决定向雨春挑明她的身世,告诉她这保姆就是她亲妈。
   又过了一日,来燕的病仍不显轻,谷丰仓打算把她送到镇卫生院看看医生。正要出门,忽然女儿提着一大盒生日蛋糕和一包香樵走了进来,进门就说:“爸,你做啥去?今儿个可是你的生日,你忘记了吧。”他这才想起今日三月初八,正是自己的生日。她接过女儿手中的礼物,一阵酸痛,为自己打了女儿一把掌又一阵内疚。
   雨春瞅了瞅盖着被坐在床上的保姆来燕,回头说:“爸,你们的事,我不再管。可是你得爱惜自己的身体,瞧你都瘦成啥样了……花钱雇保姆,就是为的照护你,而不是你照护保姆。”
   听了女儿这些话,他心里不知是啥味道,他再也忍不住,把女儿拉到屋外边说:“春,春儿,我给你说……”他回头往屋里瞅了一眼,“她,她是你亲妈,亲妈!”他朝屋里指了一下。
   “啥?爸,你说啥?”她惊愕得瞪大了眼,实然又一笑,“爸,你真是糊涂了吧?你要她当保姆,就保姆吧,你哄我干啥?”
   “她真,真是你亲生妈,我不哄你!”
   “爸,我今日个回来是给你过生日祝寿来的。不是来认一个狐婆当妈来了!”她訚然大叫,为的是让屋里的她也能听见。
   “春儿,真格的,她真是你亲妈……你是从西山抱回来的……”
   “爸,我不相信,我也不听!我只有一个亲妈,她老了。”她直摇头,泪花飞溅。
   谷丰仓知道,这件事是一时半会给她说不清,她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他和老伴早已将她视为己出,比亲生女儿还娇惯,她怎么 下子就相信。今日算是先跟她打个招呼,过些时候,再慢慢给她说个清楚。
   “爸,我也不是小女娃了,你们的事咱都甭提。你爱惜自己身体吧,过几日我再来看你。”说着转身就走。
   “春儿,春儿……”他跟出大门望着女儿,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两边两道横沟里向耳边流去。
   谷丰仓与女儿在院里说得话,屋里的来燕全听见了。她的脑里嗡嗡地直响,霎时耳边就又响起了“不要脸”,“老狐婆”,“老妖精”,“骗人钱”,“臭保姆”,“亲妈死了”,声声如同响天的霹雳,轰轰地吼,轰炸得她耳发痛,脑发懵,心发裂……,眨眼间又见一只红毛狮子,张牙舞爪,吼啸着朝她扑来……一转眼又是一个粉红的血淋淋的小女婴,“妈呀,妈呀”的哭闹着被人从她怀里抱去。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只惊得“我的女儿哟!”一声哀嚎,一头跌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里……
   谷丰仓送女儿出了门,忽听得来燕“女儿,我的女儿”的叫唤。他慌忙来到她床前:“来燕,来燕,我给春儿说了,你是她亲妈。”他掀开被子突然啊呀一声惊叫,只见她翻着白眼,嘴里呼噜呼噜地直泛白沫。他惊骇地拨响了120急救电话。
   救护车呼啸着把来燕拉进了医院,当抬进急疹室的时候,医生发现她的两眼翻得白白的,连一丝悠气也没有了。
   “来燕——”谷丰仓扑在她身上失声痛嚎……
   翌日下午,来燕的儿子和儿媳哭唤着抚母亲的灵棺上了灵车。
   谷丰仓一步一抹泪地跟在灵车后。出了太平房大院,灵车呜地一声加快了速度,他站在门口望着灵车越来越远……
   突然他猛地摸了一下口袋,惊叫:“工,工钱,来燕,你的工钱,钱!”他右手高高举着一迭红花花的票子,疯了似追上去……八张红花花的票子哗哗啦啦地迎风飞颤……
   悠然他一个趔趄,“啪——”地一声摔倒在离太平房不远的水泥大道上。
   过路的人立刻涌了上来,把他抬进医院抢救室。主治医生见他嘴朝一边歪,口角直流水,说不出话来,又一拉左胳膊怎么也动不起来……他跌瘫了。
   一个半月后,谷丰仓的儿子雨峰和女儿雨春把偏瘫的老爸接回了家。第二天雨春和丈夫进城给老爸买了一个亮锃锃的轮椅。
   六天后,雨峰和雨春兄妹俩以一个月800元的工钱,从邻村雇回了个五十多岁的刘寡妇,做老爸的保姆,照料轮椅上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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