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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征文】清明祭-脑海里浮出的姥爷
□ 梧澧
2008-04-14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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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让我又一次想起了中华民族、特别是汉民族最讲究的“人死不言非”的美德。既使祭祀秦陵,人们也不会去提及两千年前的暴怨,不去为已有两千年高寿的怨魂们抛一滴怨恨的泪珠。长篇累牍的总是这位千古一帝统一华夏,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提前两千年在全世界创建了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国家的历史功绩。谁也想不到,怎么讲也是至德至孝的姥爷的儿女们,清明扫墓时,在他墓前焚香点亮的是不尽的幽怨,冥纸冥钞窜起的是一丛丛积愤悠悠之火。接着便七嘴八舌地数落的尽是姥爷的不是……平时,他的儿女不管谈及多少亡故之人,也很少提及他老人家。
新婚的姥爷很喜欢白净美貌的姥姥 ,在那兵荒马乱,十有九夜露宿在风刀狼口前的年月,剽悍的姥爷总是睡在挡风堵狼的一方,让姥姥睡得温暖安全。一日,仅十五岁的姥姥不慎尿了床,姥爷的凶悍竟是一根荆条打碎姥姥的美梦、打遍细嫩的玉体!姥姥说,整整一个夏天,一出汗,一身蝎子蜇的疼痛。这疼痛让姥姥直到姥爷去世三十年后以及弥留昏迷之中也没再尿一滴床。
民国初年的黄河泛滥淹没了即将收获的秋田,也淹死了百姓所有的求生之道。姥爷竟想劈开一条赌路,赌走饥寒。于是家里仅有的一头饿得“啊—哼,啊—哼——”直叫的瘦驴输掉了。姥姥只说了一句:“这下可只剩下一春采捡的、一夏和半个秋天都没舍得吃的柿花、柿疙带(蒂)了!”姥爷竟左右开弓,打得姥姥脸上见血了,才脱下鞋,擦擦手,又走向赌场。第二天,柿花、柿疙带也输光了,忍无可忍的姥姥脱口一句:“这下只剩下三张口了……”(当时大姨才三个月),又是招来一脸的鲜血!接着,姥爷拾起扁担,挑起两罗筐,一头大姨,一头锅碗和一个已有一个大洞的木头锅盖,永别黄河岸边肥沃的孟县故土,落脚到山西中条山荒山沟的长工窝里。
长工们不忍看“一朵花哭喊在荆棘下”,没少劝姥姥“赶快逃个活命”,憨厚到顶的姥姥,不忍心女儿没亲爹,,又怕人笑话,始终没走出荆棘丛。
我问母亲:“您一定是万恶的旧社会里饿大、冻大的吧?”母亲摇扑郎鼓似地说:“是在你姥爷的惊吓中吓大的!”
幼年的母亲总是缩在家里姥爷看不见的旮旯里,确信姥爷下地走了,才敢出来玩。只要好心人一声“你爹回来了!”,母亲说“当下老鼠见猫似地,骨头酥了,眼灰了……”母亲是酥着骨头,摸着熟路摸回家,钻出姥爷视线藏起来的。
中年,可怜的母亲失明了。她终日绻缩在炕后边,谁也把她叫不出门来。尚在世的二舅妈说,和你姥爷一个怪脾气!
二舅幼时,一天晚上贪玩回家晚了,怕挨打,竟绻睡在大门外的石板上。直到半夜狼嚎与人们纷纷起来赶狼的混杂中,二舅才掂着一条绻得伸不一开的腿,颠着一只脚颠回了家。二舅的那条腿再没伸直过,长大当了法院院长后,法律在他手中总是伸张的!同事们说“听说是他那死了多年的老爹的魂附了体,古怪得谁也说不动!”
三舅是兄弟姐妹中的窝底(最小),幼时头发常长得女孩似的。姥爷看见了,一把揪住,按进半盆(盆小,只有一小碗)热水中,勉强洗湿发稍,拿起一把钝刀子,就在那干发根上砍柴似地猛砍起来。只痛得三舅杀猪似地嚎叫和挣扎。残暴和谁也走不出的老来惜幼子,让姥爷也无可奈何。出阁回娘家的大姨正好碰上,只见她上前接过刀子,狠狠打了三舅一巴掌,一声“死贵成!”(三舅名叫贵成)的怒骂,三下唰唰地自己腿上甩刀,便在那干头发上砍起来,一直砍得不见一毛,也没听三舅哭出一声。
大姨的三个儿女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少一根脑筋。都 说是大姨“上手就是巴掌,就是孩子的头,打的!”都说兄弟姐妹中大姨最象姥爷。
妻说我“认准的事,脖子上一根筋拧到底,一条肠子走到头!十八头牛拉不回!”我心里说“别说十八头牛,天王老子、顶头上司、到地狱阎罗面前也更改不了!也许就因为这,我的人生之路再曲折,下脚总是直的!”母亲苦笑着盲眼说:“都是他姥爷!都是他姥爷!……”
我忽然想起了姥姥临终的一句话:“日子没有一天不艰难,你姥爷也是没好气哩!”
姥爷就是这样从那七嘴八舌里走进我的脑海的。又是一年清明时,来给姥姥、姥爷扫墓的只有我们这一辈了,望着一坏坏黄土,我想,姥爷的儿女们是不是一个接一个地又到黄泉路上的哪个旮旯躲避姥爷的凶暴了呢!清明墓前虽然再没有人谈及他老人家的“不是”,但多年来总让我战栗、总不断悄悄浮现我脑海中的姥爷却在此时走出我的脑海,那么清晰地威严在墓上方的空明中,让我不寒而栗!久久凝望那空明中的暴燥,我不知是为自己寒栗,还是为母亲、为舅舅和姨姨---此刻,我不由地想起了高尔基的小说《母亲》里的那个和姥爷一样凶暴的“父亲”,想起了那个总是让他们心中走火、烧扭了他们心灵的、让人怎么诅咒也不过份的同样可恶的社会!
谨以此文祭奠最寂寞的姥爷,并泣血焚稿于墓前,祈祷我的拙文能化作“纸船明烛”“照天烧送”那样可恶的社会进入万劫不复的的宇宙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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