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行 （续）
　　
　　故乡情结，在我心目中经四十余年的日积月累，凝聚升华，其厚重程度，已无法言表。说它比山重，比云厚，也远远不够。我是何时离开故乡的，有两个界定时间：一是1960年初秋，离家到四十华里外的镇上念初中；二是1967年初秋，父母携带两个弟弟举家迁居到黑龙江。不管以哪个时间界定，距今都是四十多年了。记得刚上初中时，我的日记本里就抄写一首这样的诗：“一日离家一日深，好似孤雁宿寒林。在外虽然风光好，犹有思家一片心”。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会在脑海里搅动起万丈波澜，令我心潮澎湃，夜不能寐。这次回乡，我要尽量利用短短的三天时间，把故乡看个透，亲个够。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抬脚走出门来，耳朵、鼻子立刻感到了早春的寒意。白天尚泥泞糊脚的田间小路，表面已是巴掌厚的冻层，踩上去硬硬实实的。我跨过小河，越过田野，沿着打柴人的茅蒿野径，向着南大山最高峰攀登。路越走越幽深，越走越模糊，越走越陡峭，不时有怪石险崖矗立眼前。阔叶林、针叶林茂密参天。俊鸟在林间鸣叫，野鸡在发出“咕咕咕”的求偶声。这完全是原始森林状态，遍地荆榛。啊，会不会有狼呀？我有些毛骨秫然了。但我决不言退。我继续攀爬。我的此行目标是，翻过峰顶，到山的那一面，寻找我当年十几岁时跟随父亲开荒种地的地方。我抓树枝，拽藤条，四肢并用，每攀爬几米，就停下来，喘喘气，擦擦汗，终于到了目的地。
　　啊！这片山坡，那时连种了三年的苞米、豆子，年年都是好收成，凭此我家度过了饥荒之年。现在，这里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落叶松林，当年的痕迹了无踪影。我继续搜寻。真所谓“有心人，天不负”，在草莽中我发现了一块平面如砥、一米见方的青石。我的眼睛马上湿润了，这不是我们当年吃午饭专用的“餐桌”吗！“桌”上摆满了咸菜、大葱、糠菜饼子，充入碌碌饥肠，那味道可真香，胜过现在的山珍海味！随后，我扒开脚下厚厚的松叶，抓了一把又松又软、肥的冒油的黑土，仔细地闻着特殊的香味，不忍释手。我很想带些回家，但四处寻找，也没见到一个废旧塑料袋，这里人迹罕至啊！
　　接着，我反身重回峰顶，向东侧的两山尖爬去。这两个山尖，形状独特。在村中远望，它象供桌上的两个馒头，又像骆驼背上的两个驼峰，更像女人胸上的两个乳房，浑圆、丰腴，有曲线美。在此，我权且称之为“奶头峰”罢。其平地高度约二百米，时而隐没在云雾缭绕之中。我站在奶头峰上，极目四望，方圆四十里，山川田园尽收眼底。故乡这座山村，即在脚下。啊，故乡，您使我激动无比，使我感慨万千！那百十多座房屋，优雅清新；那古老的街道，蜿蜒如练。整个
　　村庄，酷似沙盘中的模型，漂亮极了。
　　最吸引我的眼球的，当数我家的老屋了。这座老屋，建于1947年 ，与我同龄，算是全村唯一的古董宝贝。虽经六十年的风雨沧桑，这座以石为墙、以草为顶的平常民居，仍在巍然矗立，不歪不邪，堂堂正正！而当年那些建筑，不论有钱人的青堂瓦舍，还是穷人的土棚草屋，都已不见踪影了。适足见其建筑质量，非同一般，曾令不少人为之慨叹。然而，我更为慨叹的，是它的非凡经历：它经受过世道的风刀霜剑，目睹过主人的血泪忧伤。其内含的悲壮故事，至今尚催人泪下。
　　说来话长啊！
　　早年间，我们祖上系“闯关东”一族，来自山东登州府莱阳县，又称 “小云南”。世代为农，生计窘迫。爷爷、父亲多年赤贫，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父亲当长工时，劳累过度，曾经吐过血。“满洲国”垮台，日子有了转机。因为过够了没房住的苦日子，爷爷向亲戚们借些钱和粮，加上手头有点积蓄，于 1947年春动工盖这房子。当时，***县政府驻在这里，即将进行“土地改革”。孟县长劝阻说，“用不着盖房子，就要分房子了。”爷爷这个人，倔强得有名，他说什么：“分别人房不仗义，自己盖多好”！结果是，这年阴历七月，爷爷、父亲被当作地主老财，成了斗争对象。房子尽管还没有窗户和门，却被分掉了。爷爷还算机灵，闻风逃走，免了一场拷打。父亲母亲领四个孩子“蹲了虱子窝”，被农会拘押起来。（我当时在哪？在娘肚里）过了一段时间，来个“纠偏”运动，说我爷爷们是中农，分错了。一年后，我们的房子被退还了。但是，我们家的代价却是最为沉痛的：爷爷这个身体棒棒的老头儿，由于不堪这场挫折和打击，急火攻心，一病不起，1948年阴历七月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啊，人世的风诡云翻，千变万化，谁能早知道，谁能测得准？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做到远祸近福、趋吉避凶？据说刘伯温做了一篇《推背图》，把过去未来的天下大势讲的明明白白，可是谁学得明明白白了？反正我是个混混噩噩、毫无远见的人，到现在也没研究明白，“土改”时期是消灭私有制，打倒地主资本家。没过几十年，天还是这个天，却又推行私有制，培养、支持地主资本家，当年的领导阶级，现在的社会地位、生活状况坠入最低层，被人叫做“弱势群体”！咋回事呢，谁想到了？难道这就是“否定之否定”发展规律，十分合理的，十分科学的？
　　再见吧，我的故乡，您的游子还会回来！再见吧，奶头峰，唯有您读懂了故乡的明月秋风，待我重回之时，脑中的许多问题要向您求解，您要不吝赐教啊！
　　 （写于鼠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