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鸽子楼
　　
　　一
　　
　　省城有个桃花街，因穿过一片桃树林而得名。街西的桃林深处是达官贵人的别墅区。但因建造的较早，别墅的墙皮十有八九都剥落了。在这片一律砖瓦三层的老式别墅群里，有一幢别墅格外显眼：赭红的琉璃瓦，像一顶翘檐帽子；鹅黄色的外墙，嵌着白鸽子的图案，像套了别致的衣裙。如果把视线放在半空，再向这一片由花草铺就的地毯上看，它更像一只精神抖擞的金鸡，在骄傲地引吭高歌。
　　
　　春天的晚上，花香、树香在轻柔飘溢。夕阳斜掠，楼角金灿灿的。这时，从别墅里传来了欢快的鼓乐、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爱的故事》和嘈杂欢笑的人声。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就是今天的新娘。这听起来有点儿不可思议。开始大家以为弄错了，直到婚宴Party结束了，这惊讶还盘旋在许多人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要解除这个疑惑需这样想：一个年近七十的老色鬼，一朵心怀叵测的罂粟花，这就合理了。
　　
　　可是这个叫黄天佶的老头儿并没有好色的劣迹，在这个空荡荡的别墅里他已独自生活了十年。只是最近，院子里才出现了女人的身影。另外，他患有严重的肾病，需终日喝一种汤药维持。他唯一的爱好是叼着烟嘴吸烟，把手环在鼓起的背上，在院子的旮旯里瞅来瞅去。
　　
　　至于这位举止文雅得体的新娘，笑容和她的旗袍一样古典，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何以委身一个粗鄙的老头儿，出卖青春呢？
　　
　　自然，这个老少配与十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风波一样，引起了轰动……
　　
　　那是一个秋天，傍晚。缠绵悱恻的雨水让这幢小楼充满了凄凉。两个女人(准确说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儿)和一个老头儿默立在檐下。女人把钥匙递给慌手慌脚的老头儿，就带着女儿走了。她脸上的泪与雨水混在一起，令女儿无法分辨。
　　妈妈，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姥姥家。
　　爸爸呢？
　　爸爸出国了，要很久。
　　小女孩儿先是高兴，又皱眉。在母亲的伞下向雨里走去。还不住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形容猥琐的黄天佶。
　　他是谁？她轻声问。
　　母亲默不作声，也没有回头，拉着她消失在雨里了……
　　
　　黄天佶本来激动的心产生了一丝内疚，都是这可爱的小仙女搞的。但是他还有一件事不清楚，就是这个别墅的主人在他付了房款后改判了死缓，保全了性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也做了一件积德的善事。
　　
　　黄天佶侵入这个高尚小区，打破了这里的平衡。神秘的身世、古怪的装束和恶劣的习惯成了社区的谈资。有人断言，他就是个暴发户，没有教养的老鳏夫。另一些人却说，他应该是在菲律宾一带淘金的华侨，有着不愿示人的坎坷经历。
　　
　　一切都埋藏在记忆的土壤里，可能大多已经腐烂。除了沉默寡言的保姆，甚至没见过一个人造访，人们无法从哪个入口通向他。多么可怜又奇怪的家伙!
　　
　　而就在这个美丽的春晚，一切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一天，他给小区所有见过的人都发了请帖。人们从他脸上洋溢的光彩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他还没有成佛，也不是神仙，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但是这个活生生的人在一年后就死了。准确地说，在结婚后十三个月零五天，死于肾衰。这年他七十一岁。
　　
　　二
　　
　　黄天佶死于肾衰，是合理的死法，不过有点早，因为他刚摘了一朵玫瑰，就死在了尖刺之下。
　　两个女人(您别忘了还有个保姆)用眼泪表达了对死者的恋恋不舍。随后她们之间的争吵暴发了。沉默寡言的保姆显示出惊人的口才，两个人的角色似乎发生了调换。
　　
　　你不就是为了钱？你侍候过他一天没有？他迷上你才这么早死!是你害死了他!保姆激烈地反攻。
　　后来的话就不堪入耳了。
　　黄夫人最后选择了沉默，她请了警察，把这个赖着不走的胖女人赶了出去。
　　十天后，两个女人在法庭上再度相见。令人惊讶的是，她们的手里都赚着一份黄天佶的遗嘱。
　　
　　保姆手里的遗嘱这样写道：
　　
　　我年事已高，患多种疾病，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故特立此遗嘱，表明我对去世后财产的处理意愿。现住地桃花街19号住宅一套，共383平方米；红木家具共15件；冰箱、电视、音响电气用品12台；商业银行定期存款一张，存有人民币1600，000元；价值十八万元轿车一辆。
　　我无儿无女，一直由李淑叶(身份证号220102195801098834)照料我的生活，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以上所有财产在我死后归李淑叶所有。
　　
　　
　　黄夫人的遗嘱这样写道：
　　
　　我年纪大了，故立此遗嘱，表明我在去世后对财产的处理意愿。
　　现住地桃花街19号别住宅一套，共383平方米；红木家具共有25件；冰箱、电视、音响电气用品19台。有商业银行定期存款一张，存有人民币820，000元。价值二十七万元、十五万元轿车各一辆。我无儿无女，只有妻子仇露与我相伴。结婚以来对我非常关怀，给了我从未感受过的幸福。在我死后，以上所有财产都归仇露继承。
　　
　　两份遗嘱都有立遗嘱人签名、手印和时间。黄夫人手里的遗嘱进行了公证，保姆的却没有。
　　诉讼的结果显而易见……李淑叶晕倒了，被送到了医院，不过没有猝死。这个天真的女人无法承受这样的欺骗，是突然而至的假象击倒了她。人们用摇头表示着微妙的嘲讽，也表示着对那个死者的无可奈何，这老家伙，真够可以了。
　　
　　鸽子楼的故事渐渐从人们的头脑里淡出了……
　　
　　三
　　
　　
　　两年后的一个大热天，两位警官造访了鸽子楼的冯夫人。
　　冯夫人丰腴了许多，只穿了薄薄的短睡裙开了门。见了证件后有些发怔，“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需要您出庭作证。”
　　“这人我不认识。”冯夫人见到警官手里的照片，眼神有些慌乱。
　　“您的原名是叫秦小露，对吧？”
　　“不，我姓仇，你们找错人了。”
　　“这是您继父的姓。我们只是不想让罪犯逍遥法外。”
　　“他还不够枪毙吗？……”
　　“证据还不足，不过他说出了你这件。我们需要结案，这跟你父亲的案子有关。”
　　“进来吧，我倒有兴趣说说这个十多年前的强奸案。”
　　
　　“资料上显示你父亲是于1994年2月24日，对，是元宵节被双规的。”
　　“这跟我没有关系。”
　　“有关系。你从来没去看过你父亲，对吗？我们知道你恨他。不过事件是有前因后果的。起因是你父亲独断专行的性格，使一个副行长产生了怨恨，这歹徒是他雇来的。然而歹徒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行事，他绑架了你，嗯，资料上显示你当时只有13岁。”
　　“我父亲为了钱，毁了我一辈子，我不能原谅他。”
　　“事实上这不合逻辑。歹徒也这么认为，三百万虽不是个小数，但你父亲并没讨价还价，只是一个劲儿恳求不要伤害你，然后又说按规定的时间地点放好钱了。奇怪的是歹徒却没有拿到，也没遇到警方的伏击，这可能吗？”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我们并不看重这个疑点，这也许对你有意义。”
　　“少一宗悬案，就多一分功劳，对吧？不过没关系，反正当时也报了案，丑也出尽了。你们当警察的，不就喜欢别人出丑？”
　　“这话欠妥吧。”两人有点尴尬，“这么说你同意当证人？”
　　“我不会放过害过我的人，包括我父亲。”
　　“你父亲已经死了。”
　　两个警官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一个忽然站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她。
　　……
　　
　　三
　　
　　展开信的时候，仇露的手有些颤抖。那些字迹是用天蓝色的墨水写的，纸张有些发黄。父亲原来写着一手好字，现在每个笔划都弯弯曲曲的，她感受到了父亲心灵上的悸动。
　　
　　“露露，我的宝贝，你还好吗？
　　我是那个罪恶的爸爸，看在我就要走了的份上，你读完这封信吧。
　　那个邪恶的雨夜，让你经历了地狱般的恐惧，也让你失去了纯真和善良，否则，你不会在漫长的十余年间抛弃了我，让我的心一再死去。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不是向你倾诉痛苦和寂寞，而是想让你了解一些真相。前几天，我偶然从报上看见了你的照片和新闻，你成了鸽子楼的女主人了，也成了天下的笑料。这消息既让我高兴，又让我悲痛。高兴的是你本来就是那幢楼的女主人，你回到家了。悲痛的是你已失去了美丽的心，像我一样被内心的魔鬼控制，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知道吗，你这是拿青春赌注，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呀!你不可能爱上那个令人作呕的老混蛋!那个除了我们的房子和钱一无所有的老色鬼!
　　可是这已经成了事实。我是如此心痛!
　　我的露露，如果说你现在变质了，不如说是我害了你。可是你不能这样下去，因为你还年轻。找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吧，这样活着才有意义。
　　宝贝，你长大了，个性与我如此相似，可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没关系，我只是想在死前把这话说出来，也图个心安。
　　另外，我和你母亲(她忧郁而死的事我知道了)，一直没跟你说过赎金的事。我向你保证，我不会骗我的宝贝，我在那个雨夜拿出了赎金，并按指定时间(1993年9月9日0：18，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该死的时刻)扔进了我家附近桥洞的垃圾箱里，但是半小时后，你遭到了蹂躏，从此与幸福无缘，开始了魔鬼生涯。几个月后，我也因举报进了监狱，从此与自由和快乐永远告别了。这都是我的自私、残酷、贪婪和疏忽造成的，我对不起你。但是，那个禽兽居然还戏弄我，几次来电话，说没收到钱，说我骗了他。这是何等卑鄙!
　　因此，我一直有个心结，我也感觉到你的恨，可能是源于这件事，而并非遭受强迫(这个词不会引起你的心痛吧)本身。我想再说一次，我拿出了赎金，是那个禽兽不认帐，才让你受伤的。
　　也许这已经无意义了。因为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都不能挽回什么，失去的永远失去了。但重要的是你要相信人世间不只有恨，还有真爱!
　　宝贝，把伤心往事统统忘掉吧，让令你不愉快的人(包括我)远离你的生活，追求属于你的幸福去，这才是爸爸唯一的心愿!
　　露露，我一直爱着你，这是发自爸爸内心的感受。如果，我的死会让你变得更美丽、更快乐，我宁愿在万劫不复的轮回里死上千百次!
　　
　　给了你不幸和眼泪的，该千刀万剐的父亲诀笔!”
　　
　　四
　　
　　秦小露伏在沙发上，浑身抽搐，哽咽起来。她恨他，给她欢乐和爱的父亲，一切都起源于他的过错。她更恨那个绑匪，一只毁了她贞洁的禽兽。她也恨自己，像吸了毒品，无法赶走内心复仇的欲望。而现在，她又恨上了另一个人--死去的丈夫黄天佶。
　　
　　她迅速找到一叠信纸，流着眼泪，伏在床上，发疯似地写起来……
　　
　　爸爸，我很难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对你的恨，我一直无法消除，这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你了解你的女儿。但是现在，我原谅你了，你已经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我动了恻隐之心。你说的对，十年前那个雨夜后，我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内心坚硬的魔鬼。我离开了那个可爱的家，变得一贫如洗。我在屈辱和艰苦里苟活着，不为别的，只为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无法找到那个禽兽，深为自己的弱小自责。姥姥和母亲相继去逝后，我只有独自在社会上闯荡，吃过许多苦，也受过许多男人的欺负。在我对爱情失望以后，我开始想念那个给了我快乐童年的大屋，我想回到那里，那本是属于我的世界。
　　
　　在这个念头支配下，我开始有计划接触那个老色鬼，最后让他迷上了我，实现了我的梦想。一开始我并没有盼望着他死去，因为我已经成为这里真正的主人了。
　　
　　可是这个老混蛋居然对我一片痴情，还道出了一个足以令你惊心动魄的大秘密!
　　
　　这个叫黄天佶的老家伙原来是一个乞丐!他向我诉说了自己黑暗的过去。他是一个孤儿，拾了五十余年的荒。每天从凌晨到黑夜，都像鬼一样游荡在街头巷道。他形容自己的样子是蓬头垢面、衣衫褴偻，大部分时间靠垃圾箱内的残羹冷炙填饱肚子。他见过我们的别墅，曾为那些白鸽子图案着迷，但从没想过成为这里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雨夜!--对，爸爸，就是那个雨夜!他遇见了你，你正把那三百万元的巨款扔进那只垃圾箱转身离去，一分钟后，他就把它捡走了!
　　
　　天，可怜的爸爸，可怜的我，还有可怜的妈妈!就在这一瞬间改变了命运，在那只脏兮兮的手攫走黑色垃圾袋的一瞬间遁入了痛苦的深渊!
　　
　　爸爸，当这个混蛋得意洋洋向我讲述这个暴富经过时，我恨不得立即撕掉他嘴唇，用一把尖刀剜出他肮脏的心!我不幸命运中的一只苍蝇，却成了我的丈夫，这多么令人心碎!所以，那一刻，我在心里已经发誓，我要他死，死在我的手里!
　　
　　从那时起，我对你的恨似乎已经减轻，但这不能把你的罪孽清除殆尽……
　　
　　爸爸，黄天佶死了，但并没有死在我手里。我有杀人的动机，却一直没有启动计划的勇气。一个深夜，我在失眠中走到了厨房的门口，因为我听到细微的声响。然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秘密：就是另一个女人居然成了我杀人动机的武器，就是那个苦瓜脸的保姆，她正在给黄天佶的汤药里下毒!
　　
　　爸爸，你不会相信，她这是借药杀人，多少残忍的女人!这让我深感人性的卑劣，我们是一丘之貉!
　　
　　事情你都明白了，就这样。他死了。在这之前，我急切地逼迫他为我立了遗嘱，并进行了公证。那个女杀人犯捕了一只该死的蝉，却没料到身后有一只黄雀。人生就是这样，画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圈儿……这就是前世的因果!
　　
　　爸爸，在你的劝告前，我已经嫁了一个爱我的人，我潜藏在心底的爱和良知也在复苏。我在失而复得的家园感受着久违的爱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心灵，不再清澈，不再火热，不再自由。而且，有时候，结痂的伤口会隐隐作痛!命运注定让你的女儿无法拥有完美的梦境!
　　
　　好了，亲爱的爸爸，我为你流泪了，这不容易。我会为你烧纸，我说话算数。
　　
　　给了你爱和恨，该重新作人的宝贝……
　　
　　写毕，秦小露扔掉了笔，伏在床上，开始放声痛哭……
　　许久许久，时间仿佛凝固了，她也成了蜡像。直到黄昏的光线爬上她的脸颊，她才恢复了意识。她挣扎着爬起身，拭净脸上的泪水，扑地打着火机，点燃了这封浸满了泪水的信，再把它放在烟缸里，合上纤细的手指，开始默默祈祷……
　　 (2008年5月6日写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