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梧澧-个人文章】
走进落日下阴影的双拐 (之一)
□ 梧澧
2008-05-09 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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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董事长真是急性子,一大早就把我的电话叫得要爆火了。是锅炉爆了?烟囱倒了?堤坝决口了?工厂泡汤了?还是美国客商提前到达了?非要我这总经理立即到场!唬得我急起床,几次两条腿蹬进了一条裤腿,急扣上腰带,开上老上海轿车就走。
出门就是一条一公里长的陡坡,最陡的地方还有个十字路口,横行的人流车流总是不少。再急也不能急命,我知道方向盘是吊死鬼的绳套,谁急套谁的脖子,不得不把“急”字赶出字典。十字路口的红灯更象横着滴血屠刀的强盗,暴着杀人的血腥眼球,让我死死刹车在死亡线外。就在那血腥眼球忽闪忽闪,即将退出杀场,我正准备启动之时,突然,车尾“咣”地一声,震惊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当我拼命逃出“空白”,跳下车来,才发现是一辆白色“面的”照我的后保险杠咬了一口,咬出了深深的“牙印”,“面的”自己的鼻子下,也出现一条柳叶形的伤痕,活象想呑钢铁,却被钢铁打了牙,疼痛得咬着牙裂着唇。
当我正为“有大惊,无大伤”、暗自庆幸时,车上跳下一个不男不女的长头发、花衣衫小伙子。说他是小伙子,是他留着“仁丹”胡子,两边两刀条似的络腮胡子直冲入头发。他的心大概比他的“面的”更疼,只见他抚摸三朝婴儿伤痛似地,抚摸着那痛得咬牙的“嘴唇”,不住地“啧啧”,完全不光顾我一眼,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看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双似乎要吃人的目光扫了扫我的全身,瞄了瞄纵横的车流,狼似地瞪了我几眼,跳上车,闭门发车。
现在这年轻人怎么成了这样呢!你就是当年的“鬼子”,也该知道,那要命的交通关卡可是不敢乱闯的潼关!自己既已撞得鼻青脸肿、疼不可忍,怎么就不想一下无辜受害人也许比你更疼呢!更得先去抚一抚伤痛呢!起码也应说句对不起或请原谅吧!谁叫咱是国家干部,现在又是个老板,能和这种狼犊子一般见识吗!能为也许只是百八十元的修车费,与一个蛮小子纠緾不休,让人笑话吗!更不能做借机讹人的小人吧!谁叫咱已一大把年纪,不能退回去二十年,冲上去抓住他给他点颜色,让他也多少长点记性呢!这时,董事长那摇乱铃似的电话声又从我耳边轰起。罢罢罢!大事要紧,且便宜这“仁丹胡子”吧!便也驱车而去。
二
谁都说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可如今这世道,谁能断定不会在哪个早上,太阳突然异想天开,从东、南、西、北随便哪个方向蹦出来呢!就在我刚刚驶出闹市区,拐上僻静的新开大道,正要加速,忽地眼前活象闪过一个白糊糊的鬼影,又一辆白“面的”鬼打墻似地挡在我的面前。幸亏我的车慢,刹车性能尚好,要不真会撞上它的屁股,说不定还会撞入它的肛门呢!就在我连连惊骇今儿邪门、惊魂未定、跳下车正不知该斥责对方个啥时,车上竟跳下了刚才那个“仁丹胡子”!还转着一双狠狠瞪过我的白狼眼,从头到脚转了我好几转,转得我只以为他是在我身上寻找下狼口的地方,转得我的眼也不由跟着转起来。这一转,才发现我的袜子扭着,急得我忙去扭正袜子时,忽觉有东西到了脖子。吓得我急护脖子,才摸着衣领没翻下去。慌乱中,只见他大张着教我怎么看也是血盆大口的白狼嘴,随着刺胳膊、捋袖子、伸拳头,暴出了让我怎么听也是晴天烈日下的一声怪雷:“你什么人物?吃了豹子胆啦?碰坏了我的车,就敢不赔逃逸!”
我一下惊呆了,只觉得是一下跌入了无底洞般的怪梦,有口就是张不开,不知该如何好好回敬了。紧接着更让我想不到、更怪的一声雷轰出:“你必须马上赔我五百元!”说着竟恶魔似地,于闪电之间已将我的车钥匙收于手心。我只觉是一只狮子大开着口向我扑来……
“明明是你从后边撞了我,撞坏了我的后保险杠,我没说你逃逸,你倒……”我惊异出窍的灵魂终于又附体似地开了口,但一开口就被他狼一样的凶恶堵住了:“是你倒车撞了我!”
“什么?什么?小伙子!……”我怎么也不相信我的耳朵!
“是你故意倒车撞了我!”他那络腮胡子以外的白白净净的长脸,刀条似的没一点脸红、勉强、做作、心虚的表情,好象他说的每个字、每一撇、每一捺,都是真实得入石三分,是刻在石板上似地不容质疑。
看来真是东郭先生遇到了脱险走出书袋的中山狼,我真后悔刚才十字路口没纠緾住他,纠緾出个子丑寅卯来。现在可麻烦了,怎样才能把他再诱入书袋,再把他梱住、灭了他的狼性呢!我自信我不是书呆子东郭,但也知眼前的白眼狼远比中山狼狡诈。
“那好,咱回到原地,你开车比我要强点吧,你在那陡坡上把我这车倒上一倒试试!”——我的车倒铛齿轮滑丝,这几天太忙没顾上换,平地倒还勉强,往陡坡上一倒就打滑,根本倒不动,说着默记了一下他的车牌号,弃车回头就走,我觉得实在不屑和这种人多磨一句嘴,也想尽快赶到有人处,狼到有人处就会象狗一样夹着尾巴不敢恶咬人了。我更坚信我这一手一定能“引狼入书袋”。
“不行!”他一步箭过来,恶狼挡道地堵死了我的去路:“我没那空!我有急事,必须马上拿到钱走人!”完全是一付绿林强盗的强硬。
“原来是急着用钱,来这儿打劫来了!……”我终于有了一身面对江洋大盗的轻蔑,一付不吃他那一套的正气。
“我咋不去打劫别人!”他一方面不为打劫分辩,一方面显示出比我还正气凛然。
到这份上,我看再说啥也没用,便施出了常规的一招:“看来这事咱俩解决不了,得找交警、找公安!判我一千我出一千,判我一万,我出一万!”我已是一付法律尊严的面孔,一腔法律可镇百邪的自信,暗想,我可不是书呆子东郭,眼前也不是两千多年前野狼逞凶的深山荒野,别说你区区一个白眼狼,你就是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天理王法!
“公安算个毬!交警算个毬!爷们是谁!吃生米的!是在这大城市人面上吆五喝六的!”他那一根根络腮胡子炸了起来,炸得还真象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鸿门宴上吃生肉的樊哙,炸着主宰天地的威慑、让楚霸王也生威的凶悍。
“哟!好大的口气!天下没能制你的王法了………”
“屁法!那玩意儿不光怕当官的,还怕吃生谷生米的!少废话,快!快拿钱!我可没那么多耐心!”他一付狼要吃人的凶残。
我突然想起了《狼和小羊的故事》,惊异这个古老的童话怎么一下穿越时空,化为我眼前的现实了!惊异我一个堂堂总经理、一个也算是本市的风云人物,怎么就成了那只小羊了!
面对狼和小羊的力量悬殊,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那只小羊,不如书呆子东郭,因为我面对的这只狼已进化了几千年,深谙“理性”和狼性相克,忌恨“农夫”的公理,要趁十里新开大道上没一根人毛的清晨良机,速战速决、狼呑虎咽了我!
那爆火的电话又在我的耳管爆起火来,火苗舔心似地舔得我顿时汗如油溢。我的天那,多大的事情在急等着我呀!要真是厂里出了大事,我的责任可是重于泰山、损失大于金山呀!要真是美国客人到了,因我迟迟不见面,让这个千载难逢的大财神对我们的管理和信誉产生了疑虑,甚至丧失了合作、合同,那损失可不是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呀!在当前全球经济大萧条之秋,企业艰难求存之时,说不定还会因此断送全公司的生路呢!比之这白眼狼的大口来,这可不是以西瓜比芝麻、甚至不只是以泰山比沙砾呀!罢!罢!罢!西太后还花钱买清静呢!我扔给这只狼几块骨头,也算不得丧权辱国吧!再说,曲线突出眼前之围,也不误我回头直线找公安讨公道、狠狠惩治这狂狼呀!想着想着,便不自主地掏口袋——不巧,只顾急着走,忘了钱包!
“小子,别说根本不该给你钱,就是一万个该给,我也没带一分钱,不信你搜,搜出多少都是你的!”我想,他如果发现我是一根没一星肉又咬不断的干骨头,就会弃之而去的。
“别山核桃非让人砸着吃!还是你自己乖乖拿出来吧!要不,我可忍耐不住了!”不知是觉得大白天搜一个不做任何反抗的老人会让人抓了要害,还是怕误了时间,误失良机,急得拳头揑得“叭!叭!”直响,似乎非要揑出点火花来、点起战火来……到这份上,我也只得揑了揑双拳,准备以车做钢铁工事,奋起抗战。
就在战火一触即发瞬间,远远几乎是跑马拉松跑来了一个瘦小女人。狼眼远比人眼尖,他那“叭!叭!”直叫的拳头哑了,炸着的胡须也蔫下来,看来一切阴暗的东西都是怕光的!那怕是萤火虫的一点亮。本来我此时完全可以借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和他周旋出公理的,倒霉透顶的是我哪有一刻晒太阳的工夫!凑巧,来人是在我厂附近一单位上班的中年女工,大概也是单位突有急事,提前赶着上班,已跑得一脸汗,一口喘。我忙迎上去问:“带钱了吗!”
“有,多少?”她边喘、边擦汗、边不减速地跑着。
“五百……”
“那么多?没有!”她呆住了。
“那就有多少算多少吧!”
她是毛毛分分都拿出来了,大致七十七元。
“你也见了,就这点买路钱!”我一付不容还价的强硬。
“碰上你这号又抠又赖的人真没劲!算我倒霉!”他似乎是无奈而又大度地一仰头,咬了一下薄唇,又是以魔影的神速,于眼看不清间收走了钱,还回了钥匙,我捎见那嘴角分明咬出了一丝窃喜。
我拉上瘦小女人加速而去。路上瘦小女人得知原委后生气地说:“这不明抢吗!要知道是这,可不给他钱!不信你我制不了他!……这号人,你看着,非招大事不可!”我长长吐了一口窝了一肚子的火说“忙了眼前事就报警!制不了他?不信了我就!”
“到时我作证!”她吐了一口气说。
果然是美国大客商提前到达,这是建厂以来的天大喜事,面对显然不满的董事长和老外,我只得说赶路赶得车子出了点毛病。
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忙着谈判、签订合同、飞到美国考察。回国后,又日夜组织生产,赶着完成第一批合同定单。忙得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那件窝心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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