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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小脚女人

山藤书屋
2008-05-10 17:26   收藏:0 回复:1 点击:4877

   
   这是个近乎宗教式的节日轮回。
   每年都在那个日子,依然在那片绿地,挂幡,献贡,燃纸,上香之后,便是母亲的哭唤和我的肃立追望。
   麦田上空荡漾着春的绿意,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屏息宁气,似静侯着一个壮严时刻的降临。惟有柔柔的春风伴随着母亲幽幽的哭唤调理着我的思绪,去穿越时空的长廊,追寻那一个个远行的身影。
   从这片土地下转世远行的是我的马辅晋外公和他的孔氏妻子,还有他的父母。他们中只有外婆陪伴我到五岁,所以对我而言,每年来到这里祭坟的意义,是追望外婆和长眠于异乡的另外两个小脚女人。
   瘦小的外婆,在生下两男一女后,再也无力操持家务。外公便从北山把一个十七岁的美丽小脚女子娶进家来,料理家务,兼为协助他主持家政。她是一个教私塾的李先生的独生女,高窕细 白,性情直率,且识不少字 ,一进家门就成了牵动那个古镇众人耳目的佳丽女子。她这般,与孱弱腼腆,性格内向,又不认字的外婆恰成了鲜明的反差。而小脚,善良,则是她们的公同特性。
   就这样,我就有了一大一小两个外婆。之后,谁也未料到,这个位次权重的小外婆,非但尊长爱幼,事事亲躬,而总能把我大外婆生的三个儿女视为己出,其爱之诚,爱之微,连大外婆也感叹不已。她们俩在大家眼里似亲姊妹一般。翌年,小外婆生了个儿子,后不幸夭折。其后她再也没生养过儿女。再后来,外公在给大儿子娶了个小脚媳妇后,不久就去世了。母亲说,他是为创家业累死的。
   另一个小脚女人,是大舅妈。她长大舅四岁,娶进家门刚过半个月,大舅便又外出读书,乃至“七·七事变”爆发。次年十六岁的大舅不知怎么着秘密参加了队伍,常年累月地在外搞抗日地下工作,曾打入日军县皇部,险些丧命,无暇顾及家室,终未与妻生得一男半女。二舅在我出生后的翌年春,瞒过三个小脚女人慈和的目光,怀揣两块光洋,一心想外出寻兄投奔抗日队伍,不幸路途被土匪杀害,抛身于他乡。
   过到了这个时候,外婆家就只剩三个小脚女人——两个半嫠妇,朝夕厮守着一偌大的行将败落的家业。
   于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小外婆主持家政也颇有点特色,其时家里虽有二百多亩田产,却任佃户自愿交租,交多少算多少,从不崔收,任其自便。好在那千年古镇的街面上还有着她们二十多间门面商房的收入,已足使三个小脚女人丰衣足食外,还能源源不断地供给在外做地下工作的儿子的一切费用。
   那时候,我成了外婆家惟一的隔代人,自然也成了她们共同的宠儿。母亲每每抱我到了外婆家,她们总是相争抱我、亲我。我成了三个小脚人王国的宝贝圪塔,也成了她们的小皇上。母亲常对我讲:那年冬,你才八个月,你小姥姥怕你受冻,把你贴着她的肚皮,抱了一个多月。如今,从妻对我们小外孙的百般宠爱之情中,方才真切地体味到了那三个小脚女人给予我的爱有多厚多深。每一想到此,就心颤眼湿。
   人生的许多情感,不是一个人一时半会就能体味得到的。这需要时间、经历与一种高度,更需要敬畏之心去量度,去体验,方能体味出他人的那种,你不曾想象得出的一种情怀来。
   终于,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大运动走来了。之前,已是国内战争异常紧张的时期。公开身份在太行山上搞革命的大舅,一封书信给村农会,把祖上所留下的全部家业交给了农会共产处理,同时又在另一纸予妻书上曰:我在外生死难料,事已至此,莫再守,你就走了吧…… 然而大舅妈却没有走,而是与婆母相依为命,仍在默默地守候。
   村农会对已死九年没落大地主的两个遗孀与她俩的儿媳,实行了和平过渡的理性政策,在没收了她们的全部家产后,又于另一个小院给她们分配了一个小石窑和一座三间小南房,以及相应的一些土地,交给她们,自食其力。而三个小脚女人是无法自食其力的,她们需要男人来养活。先是小外婆一左一右地牵着两个小脚女人的手,泪水涟涟地远嫁到东山一个偏远的小山庄。而后大舅妈在与婆母朝夕相依了一年又半年后,也万般无奈地含着泪告别婆母,另嫁了他人。
   到了这个份上,外婆家就剩外婆一人。不难想象得出,孤苦零丁的外婆,是怎样摇摇晃晃地走过了她生命最后三年的苦寂行程。而这三年里,也是童年的我上外婆家玩耍的黄金时期。那时候,外婆把所有的爱都集于我一身,我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爱我的好多细节,构成了我一次次的美好记忆。
   建国翌年初夏,孤寂的外婆突发急病,没留下一句话,悄然而去。大爱总是无言的。已进城,算是做了省官的大舅顾不上回家尽孝,为母送终。外婆的灵柩前就只有披麻带孝的母亲和头裹一抹白布的小小的我。
   外婆来于庚子,走于庚寅。母亲说,她也不知道外婆的名字。外婆走了,我的外婆家随之也没有了。人,天性许是喜欢外婆家,那是童年的一个天堂。没有外婆家的童年,是残缺不幸的童年。
   外婆去世后一年,大舅只身从城里归来。在合葬了父母之后,他便独自徒步四十余里,上东山看望自己的那位已改嫁给一个山夫五年的庶母。在时人的眼中,他这是去看望已死十三年的地主父亲的“小老婆”,更是看望一个“有名”的“地主婆”。这对一个胸怀崇高理想、仅仅二十九岁的热血革命干部,是太不合时宜,太不合身份的不可思议之举。而大舅的人格力量,又怎能为世俗者所理解!
   对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儿子,小外婆吃惊得瞪着眼,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母子俩惟有抱头泣哭,来流淌自己心中辛酸的爱的疼痛。大舅离开后,她终因思儿悲伤至极,不日便卧床不起。
   记得就在那一年酸枣红枝的中秋时日,母亲领着八岁的我,说是上东山姥姥家。我好兴奋,终于又有了一个外婆家。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进了一个低低的小窑洞,只见一个枯瘦的老婆子。她花发蓬乱如茅草,面色灰白,颧骨突凸,两眼珠陷落,仰靠在一团脏被子坐着,像秋风中一个瑟缩的干草人,样子好害怕。
   母亲“妈呀——”的一声扑上去,跪在小土坑前,抱住她的头,失声恸哭。我呆呆地立着,一脸茫然,怯生生地望这个陌生的外婆。好大一会儿,母亲和她才止住了痛哭。她咳喘了一阵,才十分费力地抬起胳膊,朝我招了一下手。母亲把我拉到她跟前。她伸出一只像根干柴一样的胳膊,挽住我的脖项,两片干瘪的白唇一抖一抖:“……我娃……娃……都真(这么)高……高……”她喘着气,突然转脸望着另一边的小桌子。这时候,桌边坐着的一个目光痴呆的小老头,抖着手从桌上小纸盒里捻出三小块粉红色的点心糖来,给了我。“你老爷给你,你拿着,出去耍吧。”母亲擦了一把泪。我这才攒着糖块,从屋里逃离出来,一闪钻进了来的时候就瞅好了的酸枣林里。
   我和母亲从东山外婆家回来没几日,她就去了。母亲为她送终回来含着泪说,她是直着脖子呼唤着我的名字而去的。她以枯竭的生命力之爱,给了我终生的心灵震撼,子夜梦回。
   两个外婆都走了。而她们值得我辈长跪叩首感恩不尽的还有,于那年月里,她们摇摇晃晃地顶住了那股千年恶势,终未使我们的母亲也变成一个小脚女人。
   曾经亲抚我、逗我玩的,已改嫁的大舅妈的家,就成了我们兄妹没有外婆的外婆家。一日我去了她家,她捧出一掬黄杏子,笑微微地瞅着我吃,问:“甜吗?”我嘴角淌着酸酸的杏水,望着白发细落的她,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至今清晰。那年夏上午大舅妈又来到我家和母亲说话。就在下午的时候,大舅突然从省城回来,在我家的小窑洞里不期与大舅妈相遇。那情景,是喜、是悲、还是尴尬?少不谙世事人情的我不懂,然而他们俩于须臾沉默之后说的那几句话,却还记得:
   “你,你回来啦?”她问。“噢……你也回来了?”他答。又是片刻的低头不语后,她又问:
   “她跟(与)娃们都好着哩吧?”
   “好,噢,都好。……你,你们也都好吧?”他低下了头。
   听得出,他们俩都把我的家当作了他们原来的家。那时刻,潜于他们心底的幽情,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曾经的家园。而她问的“她”跟“娃们”是指大舅在省城里的妻子和儿女。这是他们解除婚姻关系后的第一面,也是他们人生的最后一面。大舅妈姓王,去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享年六十有四。
   与我至亲的三个小脚女人,她们为何以为我们现代人所难以正视,难以理解的母性之爱,温暖着别人,也温暖着她们自己的凄凉?这是华夏之母女娲娘娘布下的一个亘古神妙的一元高次方程,爱,就是这个方程的解集。我相信这爱。
   三个小脚女人用爱秀出了一片绿色,溢放出了一片清香,使一个少年儿童才有了放飞心灵游荡的幽园。也正是这样,我永远记住了她们。这才使得我每年来到这里为她们,也为我自己做一次情感道场。
   终于到了该离开这片坟地的时候。我搀扶着颤巍巍的老母亲一步步地走着。天野上空,一双燕儿天使样地从茫远的天际飞来,呢呢喃喃地述说着那三个小脚女人远年的爱的心语,要我静气宁气地谛听。
   爱的神圣和永恒,我信。
  
原创[文.百味人生]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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