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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落日阴影下的双拐 (之三)
□ 梧澧
2008-05-13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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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说当时把我气到了何等程度,我只说已知来头之大,便拉过我的副手,以受害人的铁证如山、“座上客”凌驾“阶下囚”的压倒气势、“没有金刚钻,就不会揽你这瓷器活”的十成自信,施出了钻透他这块硬瓷器的招式:“你为什么一字不敢提新开大道的那个清晨呢?”我是单刀直入,直指要害,我坚信这插入心头的一刀,满可把他撂翻在地,让他再也别想翻过个来。
“你我已私了,再翻那陈谷子、烂芝麻能咋?再说,你们政府不是也主张民不告、官不究吗?你没告,官没问,我自然也学着不提,免得再出个冤案,让政府再犯冤案追究罪,也给公安省点精神!”
不能不佩服他强词夺理的本领,不能不承认他对得巧妙!我相信,除我以外,我的所有随员都会觉得他说得随口、自然而轻信。果然,除了我,将信将疑弥漫了我的所有随员的脸。
“你可曾想到,你我这一次,和后来四次唯一不同的地方?”我觉得该收笼了。
“能有啥不同!”他开始惊觉。
“有人证!”我大喝一声,想一举镇住他。
“谁?”他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那个掏了77元零票的女工!”我自觉招招让他难接。
“女公?男母倒是!怎么净说些颠倒话!迷啦吧你?”他冷笑起来,众人犯紧跟着哄然大笑,我们一行中竟然也有人失笑。
“她可是等着出庭作证!”我落法锤似地一拳砸在桌面,震得他一怔,额上流下一颗汗的黄豆。
“点到麻骨筋上了吧?”我轻蔑地冷笑出我的自信和威严。
“稳住!…稳住!……”他的身后是一声声的打气。只见他比下雨还快地甩了一下汗珠,脑门青筋一蹦,狼牙一咬,咬出了一句比狼牙还阴森的狡黠和坚硬:“那是你一伙的,不能作证!”
“要不是呢?要是法律认可了呢?你不能再说这玩意儿怕吃生谷生米的吧!”我又是一付当初新开大道上“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手掌”的坚信。我的对手显然乱了方寸,乱出了一头的虚汗。
“我抗议!代表全体牢友严重抗议!”他把“严正”咬成了“严重”,我觉得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是甩了一把额头的虚汗甩出来的,是狠狠咬了一下长牙咬出来的,咬得我不由一怔,咬得我的随员惊异地看了我一眼。
“抗议什么?抗出来吧!”我冷静下来回敬。
“和你这号人没说的!我要给领导说!”他不惜分化、拉拢之嫌,双手迎着我的副手说。他显然没想到我才是正头,以为我只是为了报复他,才硬挤上来和他对垒的,更觉得我的副手倾向于他。我立即让位退后。
“领导,政府,他不配在你们中间!”,我只觉得他的两只眼睛就是两张动物园里的恶狼口,向我刺着森人的獠牙。
“领导,政府也听见了,他和我有仇,早就要报复我,已经在报复我!他是你们中的败类,败类!怎能让他混在你们中呢!……”见我的副手阻止他那样说我,他几乎是全力抢着说:“他现在成了我这一案的当事人,他得清除出去,至少他得回避!……”他牙刺得更长,狠不得长得能咬着我。真想不到他还猛中有细,细得知道需要时捡起法律来,钻法律的空子。
“放心吧,需要时,我们头会回避的!”副手说着看了看我。
“你们头?他是你们的头?”他惊疑地看看我的副手,看看我。
“是呀!”随着话音,他的脸“唰”地成了白纸。
“大家放心,我们会把今天的事公正、全面、详细地转达给公安部门,并限时让他们公正结案,我们也是要坐阵监督到底的!”我几乎是以领导的压人口气,把视察之行划上了句号,并特意加重、拉长了公正二字。
我的句号立即被他撕开:“早就料到会招来报复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现货!会就在你们中间!不过,我也请你们放心,别说你们空架子一个的烂人大,就是省厅,公安部也扯蛋!别看老子关在这儿,我是来静静心,想想事!外边还有一个,不,几十个、几百个“我”在不停走动,非走出个V(胜利)不可!劝你还是别丢了新开大道上的聪明吧!不信?走着瞧吧你!”
我们向市人大提交了详尽的《监所视察报告》,着重言明监所人犯正掀起一场翻案风暴。企图对抗、逃避法律制裁,变形越狱,还要猛虎回头,咬办案人员一虎口,敲国家一虎杠,制造更大的法治混乱,给本来就纤弱的法律阵线毁灭性的打击。并郑重指出,引发我们视察监所之行的那份人大提案,就是这个大阴谋的上马石,此事应引起足够的重视和深思。末了还提出,由于我们已经涉入,愿做办案的帮手和跟踪监督。
一星期,两星期,一月,两月,报告如同石沉大海。起初我还不断催过,奇怪这么大的事如此麻木,非要到亡党亡国才警觉吗!时间长了,急心也淡了,再加上董事长老嫌我分心,老劝诫我辞了人大那狗屁一般的空衔,甚至把一些本该他办的事,反常地压到我身上,繁忙緾身,便渐渐淡忘了。不久,人大换届,我的“补选”本应换届成“正选”的,却以年龄偏大光荣退位了。
一年后,我收到一封装得饱饱的信。信封上的字,写得狼抓狗爬一般,还不如一年级的小学生。望着狼趾狗爪下的我的姓名,我立马滋生出狼、狗扑来的感觉。信是从本市寄出的,发信人地址只写了“内详”二字。我急忙打开信封找“内详”,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竟是一大堆分分、毛毛、只有几张是一元的钱,而且大多几乎成了残币!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七元。
我明白了,一定是我们的那份报告生效了,案子查清了,连善后事宜都妥善处理了。我很为“孙悟空终于没跳出如来佛的手掌”、法律终于得以伸张而快意,深为自己当初对市人大的怨忧、对法治的杞人忧天而自惭,也为发现案情,却没让参与主抓督导破案而失落。望着这七零八落、一大包零钱残币,很不是滋味。不难想象得出,这七十七元来得是多么的艰难!浸透着多少艰辛!熬过多少日落月出!想到这里,我的眼前突然显现了一个瘦长的、迅捷地走向人生光明的身影,让我不知有多欣慰!我要马上把钱退回去——对我来讲,这点钱早已是割过的肉——不痛了,更何况我已是人们口中的“大款”了,已往出捐赠了成百、上千个七十七元了!可又苦于没问过他家住哪里,不知他现在又在何处,大半还在服刑吧!我早已从人大退出,再也无权轻易到司法部门查卷问讯,无法退回,就把钱装回原信封,放进了抽屉。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每拉开抽屉,一见到那钱,心里就不是滋味,很想知道他和他的家人的现状。
在一个酷暑的傍晚,我终于被长时间的空调异味赶出了办公室,赶出了繁忙。而室外的热浪又把我推向久违的西郊河滨。谁能想到,干涸的河床里,弯曲着的竟是臭水的干涸,且与河坝内、菜地边溢着气泡的大糞池汇成浓云般的恶臭。就在我闭气得急欲离去时,一扫的眼角里,扫见那“浓云”里竟还散落着三三两两窝蓬似的简易小屋。在一小间背对大糞池的小屋前,一个小女孩正在擦泪,似乎很是伤心。见小孩哭就辛酸的我,自然是赶上前去探问。小女孩有四五岁,光着脚丫,浑身没挂一条钱。瘦瘦的身材,微黑的皮肤,一双稍大的丹凤眼。只在她往上拭泪的一瞬,才能看见齐眼的小留海根部、阳光染不黑的地方——小鹅蛋皮一样白晰的皮肤。啊,这该是小鹅蛋一样白嫩,小鹅蛋一样脸型,嫩柳一样苗条的美人胎子呀!怎么让馋眼的烈日、龌龊的尘世,沾污成小泥猴了呢!
“卖冰棍!卖冰棍!夏维夷的好—好—好冰棍—棍—棍—”我无心去听那时髦的叫卖调,甚至没心思奇怪夏维夷的冰棍怎么能远渡重洋来到这儿,小女孩却馋猫见到鲜鱼似地,小眼紧追不舍,脚却没动。显然,她觉得那不属于她。
我把卖冰棍的招来,买了一根最贵的替给她——原来品名是“夏唯一”。她避蛇似地一缩:“不,爸爸…不让吃…别人的…东西!”
“我是爷爷,不是别人!”
“我没有爷爷,也没奶奶,爸爸说的!”说着,小食指塞进了流出的口水。
“爸爸骗你!看,爷爷不是回来了吗?”真庆幸她没爷爷,要不,我的编造该招致多大的尴尬!我为一时无法去编造更合适的、只有连我自己也深感是可笑、无信地瞎编而苦笑。显然是久违了那么馋人的美味,她端详了我一会后,一下接过去,塞入小口,滋滋地吸起来。洁白的冰棍洗净了那小嘴唇的污垢,洗出了一颗阳春三月红得鲜亮的小樱桃。我的心不由地一揪,揪出了一颗怜幼惜贫的肝胆,便借这一根冰棍去启开那小樱桃的口:“孩子,妈妈呢?”边问边再次扫视了一下小女孩的一线不挂。
小樱桃停止吸吮,低下了头,似有忧虑地看看我,又流着口水,很珍惜地看看冰棍,好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说:“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不回来了……”又是一个凄惨之家!我觉得全是冰棍帮了我的大忙,给了孩子见我的爷爷感觉和哭诉。
“什么,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又往上一揪,……
“爸爸——丢了…一条腿……”冰棍从小樱桃里抽了出来,头低得更低……
“这……怎么会……”我一急,躬下身,脸几乎挨上了小女孩的小鼻子。
“爸爸的腿…让坏蛋打断了,医生锯了……”冰棍滴水和泪水一齐落到光脚趾上。
“有这事?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孩子的话里有一股寒气向我逼来,有一种不祥向我压来。
“为什么呢?”我又急不可待地追问。
小女孩痛苦地摇摇头,不知是不知道 ,还是不愿说。
我不甘心,想绕个圈子问个明白:“这就是你的家吗?”我指指身旁的小房子。她不情愿承认地点点头:“我家的小楼—卖了—还别人钱了,给爸爸治腿了……”一双天真的丹凤眼迷蒙向远方,好象在回想着那给过她多少童趣的小楼、小家。
卖冰棍的吆喝声又转了回来,吃完冰棍的小女孩舔着樱唇,一双小馋眼又馋了过去。
“已吃了一大根,不能再吃了,小心肚痛……”我边劝边掏出了所有的零钱塞给她:“明天再吃,好孩子……”我只想哭。
“不要!爸爸——不让要别人的——钱!”
“我不是爷爷嘛!你忘啦?拿上,快拿上!保你好多天都会有冰棍吃了!”我把没处给她装的零钱卷紧,硬塞进她的小手。
“不……”她又象刚才一样看看我,又看看钱,好久才说:“爸爸……会……抢走的……”
“什么?爸爸怎么会抢爷爷给你的钱呢!”
“姥姥…也给了我…好多好多的…钱,我舍不得花,都存在小胖猪…肚子里,爸爸…把小胖猪抢走了,摔碎了……钱都抢走了”说到小胖猪,孩子拭起泪来。
“爸爸真坏!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爸爸不坏!他说要……凑钱……还给一个……爷爷……还有别人……”
“什么?什么!”我惊骇得灵魂又要出窍了!
“爸爸说,不把钱——都还了——就赶不走——勾死鬼,是—勾死鬼……把他的腿……勾去了,把妈妈……勾走了……”说到这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
“爸爸没说那个爷爷是谁吗?”我只想她能说出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名子……
她又是摇摇头,好象真的是不知道 。
不知为何,我越来越觉得不安,不安得心慌、眩晕,只觉天在旋地在转。接着失控似地、行尸走肉一般在原地徘徊、不知所往了;梦里、幻里似地跌跌撞撞,不知看脚下了……要不是小女孩一声“爸爸回来了”将我的落魄惊回,让我猛醒,我真会落入大糞池,成为“茅坑里的臭骨头”。
当我顺着孩子的稚音追望过去时,远远一条瘦长的白影大概是先见到了我,立即转身而去,虽少了一条腿,但一脚两拐杖一拐一纵、一纵一拐,走得那样迅捷,那样急切,那“瘦长”,那迅捷,是那么熟习,那么醒目,那么让我揪心地消失在半个落日下的阴影里……
逆着落日的惨白追望过去,只觉得那惨白下腾起的暮霭那么浓重,那么阴暗,阴暗得呑噬了我眼前的一切和我自己。又觉得是,眼前死死贴上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放大镜,却只透出一针尖的光亮,随着焦距拉长到最大化,把我的视觉引到了几年前视察监所的那一刻:
“把我们出买了……”
“把我们推到沟底了……”
“修理他!”
“修理他!”
“少说也得卸条腿!……
莫非那天我们走后真的……不会吧?看他后来那高超的变脸术,那疯狂,那拼搏,不让那些扭曲的灵魂高兴得、笑得跳进哈哈镜才怪呢!,怎么可能……不过,如今这怪世道,连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的!要…要真是那样,我当时可有对管教人员叮嘱不力之责……刹那,我不安起来……
不管怎样,眼前的困境我得尽力拉一把,不为他,也为这可怜的小女孩。我掏出了下午刚领的三千元工资支票,掏出笔来签好名,放回纸袋迭好口,要塞到小女孩的另一只手里。孩子一惊,小手缩到了背后。
“这是爷爷给爸爸的钱,快拿回去放好!这样,爸爸就不抢你的钱了……”我几乎是在乞求。
“你——真的是——爷爷吗?”一池秋水一样纯净的凤眼,仍忽闪着一直消除不去的惊疑和天真。
“不是爷爷谁能给你买大冰棍!谁能给你买冰棍的钱!谁能给爸爸这么多钱!快,拿回去放好!要是让小偷偷走,就把钱取走了,爸爸会打你的……”我只觉得我的欺骗好卑鄙、好可怜!
小女孩大人似地深思良久,大概她见多了债主讨债、索赔的凶残目光,对第一次送钱上门不敢相信,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将信将疑,迟疑地接过钱,一步一回头地回那小矮房去了。
我趁机赶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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