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头天下午的河滨奇遇，没有得知人事档案、刑事案卷里那一幕幕的揪心动魄，我也许走不出常人的理念，会为他对我的一次次的愚弄和伤害泄不尽恼恨，会唾口一句“活该！报应！”，说不定还会幸灾乐祸得捋断肠子呢！河滨的惨剧，父女俩眼下的惨境，把我的灵魂渡出了仇恨，渡过了复仇，渡向了宽容、渡来了怜悯，渡往功德，渡到了以德报怨，渡向现行社会讨厌的社会责任的思考……
　　下午，我顾不得三伏热浪，不顾河滨烈日下的恶臭蒸腾，急切切赶往那让我揪心的小屋。我想，他既能一分残币、一分残币地咬牙硬还我那七十七元，认为不还就不能和“勾死鬼”决裂；能教育小女儿不要别人的东西，从小懂得洁身自好，这不充分说明了他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对于一个弃恶从善的回头浪子，一个陷入危难的人生挣扎，我们为什么不能摒弃前嫌，伸手拉一大把呢！我想好了，只要他不硬反对，我就把那可怜可爱的小女孩接到我家抚养，让她得到良好的教育，不至于再走前辈的老路。如果能做通他的工作，我的厂还可接收他做门房、司机、甚至管理员。我还可以从厂子的福利开支、社会捐赠和我的工资中补助他不小的数目。虽不能补上他的身残，但确保能弥补他生活和精神的残缺。我想不好的是，以他昨日远我而去的背影，如果我的什么都不被接收的话，我该怎么办？真是盼啥没啥，怕啥有啥，接待我一腔热火、一颗仁慈的竟是一把无情冷视的大锁！一直等到昨日那个落日只剩下半边苍白面孔的时刻，才见一个捡破烂的，油腻的手拿着挂在滑腻脖子上的油腻钥匙，去开锁。我忙迎上去，扎我心的竟是委托交给我的三千元支票和他已急匆匆搬往谁也不知道的“哪里”了……
　　在以后永远揪心的日子里，我常做恶梦。梦见那三千元招来了可怜小女孩的重重挨打，梦听小女孩尖嫩的哭叫声，梦到小手塞入口水里，眼巴巴看着卖冰棍的远去，……并一次又一次从孩子的泪珠、哭叫和我自己的冷汗中惊醒。漆黑的夜色里，那可怜、可爱、忽闪着丹凤眼的泪眸，那两拐一腿、一纵一纵、迅捷陷入落日的半个苍白面孔下的阴暗，那么不透风地向我压来，压来，……压得我把肠肠肚肚都吐出来了，把满腹愁绪都挤出来了，挤压出了一连串回答不了的问号——那庄严的国徽下，法官的铁肩膀上，扛的何等尊严的天平，为什么就怎么也平衡不了他心灵的倾斜？我们的警官铁臂上的蓝盾，不是号称“蓝光无敌”吗？为什么就不能及时切断那只倾覆他心灵平衡的魔爪，反而常常会蓝中发绿呢？我们的人民公仆，不是叫滥了忠心耿耿为人民吗？为什么常常会成利欲的公仆，眼看他心灵失衡，害人害已，毁人毁已，听之任之，不能有起码的一声警示呢？以社会贤达、法神公正、匡扶世风的激昂之士自居的我，还是这件事的当事人，眼看他心身扭曲，为什么就能放手于前、撒手于后呢！连那个瘦小女人，为什么也是宁肯把朴实、正直、甚至是侠肝义胆，廉价转让给威胁利诱，也不能慷慨给“救死扶伤”呢！非要靠那“吃生谷子”的出来断了他的腿，再借两拐去支撑他人生的艰难平衡呢！我突然觉得，他的腿不是“吃生谷子的”打断的，倒是象一只野狼，被猎人的铁铗活生生夹断的！突然，一只巨型铁铗浸入我的视野，由远而近，由小化大，逐渐占满了我的天空。我分明看见，一只毛茸茸的魔爪、一个社会黑网，还有我和那瘦小女人……从铁铗中化入化出，化出化入……惊得我大叫一声，差点捂瞎双眼，才捂去了眼前的惊骇。但是，捂去了鬼，又捂来了魔，不知怎的，他那不惜拐着一条腿、连带着无辜小女儿的人生挣扎，又从指缝中挤出来，向我逼来，逼来……随着越逼越近，我已看不到整个画面，只能看到一只抖动的断腿，……那条断腿越抖越大，越抖越大……大得夜幕似地，漆黑了天地。那两拐一腿、背影一纵一纵、迅捷没入白日落半下的暮霭中的一幕，又从那漆黑中化出，化大，飞过我的头顶，吸入空洞似地，瞬间远化、淹没于那更远的漆黑之中。我猛然感到，黑暗是那么浓重，只剩下半个冷面孔的落日是那么苍白！苍白得我一个寒战，寒战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