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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小狗
□ 梧澧
2008-05-24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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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狼山闻名的七百里中条山,如今是连一根狼毛也没有了。有科学考证——狼都随着人入住城镇了,统统变成吃屎的狗了。难怪县城的每条街街巷巷都有三三两两的丧家狗,其中不少是上个世纪六七年代享尽至贵的狼狗。
无家可归的狼狗早已丧尽昔日的至贵,那太至贵、太刻骨的意识,依然固守在人们的心绪中。三岁的小女孩憩憩是爷爷口里的“狗狗”,腹中的心肝宝贝。似乎叫成“狗狗”才更能显示贵于公主,高于小皇帝。叫一声“狗狗”才能将那份痴爱刻骨铭心,才能喝了醇酒似地香入骨髓。结果把小孙女娇惯成了没王蜂、野丫头。她撒起娇来,哪是撒娇,是十足的撒野!妈妈给她擦了鼻涕,总要哭着闹着非要妈妈将鼻涕返回原处,得由爷爷“狗狗是叫爷爷擦哩,叫爷爷擦哩!”地哄着、追着擦干净。吃饭,总要爷爷“狗狗快吃,快吃……”地乞求着、配音着,一把小勺勺撵着喂。吃一半后,就觉得让爷爷追着不过瘾,非得一头钻到桌子下,小嘴巴从桌腿横木上边伸过来,引逗爷爷的小勺子。常常还是小勺子刚艰难地伸过去,小嘴巴“忽”地到了横木下。就这样上上下下,一勺饭洒了一大半,小脸、小嘴、老小手上、衣服上都是饭。看得一家人眼里迸火星,爷爷脸上堆满慈笑。
她还是个破坏狂,一把彩笔,能够着的雪白粉墙都画成花脸,来个客人,全家人都对着“花脸”脸红。一把小刀,桌布、沙发都划成豆腐渣。气得妈妈嗷嗷叫,爷爷却斥责:“你要吓着她呀!”。仗着爷爷护佑,怒上来,冰箱、电视都敢砸,一年砸了两台电视机。骂,刮不起她耳边风,打,嫩指指着的小脸蛋马上伸过来,一句“谁敢往爷爷的心肝上打!”,顿时满座哄堂大笑。本就是一点虚火,笑得早没了温度,哪还火得起一个打字!连外人都埋怨野丫头野得太没边了,爷爷仍是笑而不语,似乎仍嫌野得不够,烧了房子才甘心。一家人是拿祖孙俩没一点办法。直到有一天吃涮锅,小憩憩竟命令爷爷赶走饭桌中间滚烫的大火锅,自己要坐上桌中心,坐出小皇帝接受喂饭的至尊!马上就气出一声声的“揍她!揍她!”,急出“你手脚不利,你敢端那火锅!”的强硬横挡,小憩憩怒里掩饰不尽诡笑地一连摔碎了三个碟子。一时大哭小叫,大吵大闹,整个饭厅开了锅——这才把爷爷一贯强硬的娇惯,“煮”得不那么强硬了,寻思着得有点收敛了。
小憩憩还有个乖癖——闻不得屎巴巴的臭味,非要到大门外远远的地方去拉屎巴巴——要借大门外的街风,刮走捂鼻掩口的尴尬。常常是小屁股刚一蹶起,就有不远处紧瞪着小屁股的亮亮的小狼狗眼,就有条件反射出的狗唾液,噗嗒,噗嗒,滴出那红红长长的狗舌尖,将水泥街面滴湿了一片。
说吃屎的小狼狗极有灵性,可真一点不假。憩憩一声“拉完了”,站在跟前的爷爷还没听清,小狼狗早听懂了。那比小狼狗还快捷的红红长长的狼狗舌头,能将蹶起等擦的小屁股舔得比卫生纸擦得还干净,把水泥地上的屎巴巴舔得别说看见啦,爬下闻也只能闻出狼狗味来!让省了卫生纸、免了擦屁股之劳、少了撮屎巴巴之力的爷爷喜笑不已,让小甜甜惊奇得直裂小嘴巴,恶心得急闭小眼睛。
儿媳极力反对小狼狗的舌头玷污宝贝女儿的宝贝屁股。公公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此时竟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套反璞归真似地生物学新理论:“生物学最新研究发现,狗唾液有杀菌性能和肛肠特需的微生物。要不人们常骂人‘狗舔屁股’却总骂不绝呢!”说也真怪,全家人几乎都患有屁股痒,小憩憩长了三岁,却哪儿都没痒过,肚子里也从没生过虫子 。不过公公后来还是按儿媳的坚决要求,用卫生纸擦干净那“狗舔”,再用温水洗过。
于是非常喜欢小动物的小憩憩,玩具里的小鸡、小鹅、小鸭、小猫、小白兔、米老鼠、甚至脏兮兮的小胖猪,都快成一个团队了,就是没有一根狗毛。连大人也惊心的小花蛇、刺眼的小刺猬她都欢迎进家来,就是不准飘进一根狗毛。不拉屎的时候,连小狼狗眼远远看她一眼,甚至偷偷睥一眼她的大门,她都是又骂又撵。
小憩憩因此更烦爷爷总叫她“狗狗”,爷爷也一再保证不再这样叫了。但爷爷的保证总敌不过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再加上叫顺口了,哪改得了!常常是叫出口了,见“狗狗”“唰”地阴了小脸,急打自己的老脸,打出“狗狗”银铃般的笑声。
一次,拉屎巴巴的活剧上演时,小憩憩皱着眉头,恶心地冒出一句话:“爷爷,它怎么吃屎呢?”慈祥的爷爷虽深谙生物学,但没法去讲小憩憩根本不可能听懂的高深学问,又不想无故去糊弄心肝宝贝,一时竟难住了。
“为啥呢?”憩憩放开小口不耐烦了。
“快说!”憩憩的小脸红得要起火了,她恼怒爷爷怎么敢待慢本孙女的提问!
爷爷不知是见心肝宝贝发怒太心疼了,还是一时从脑子里搜索不出好的解释,竟把脑子搜索得一片空白……舔光屁股,舔净地皮的红红的长舌头,贪馋地舔到了握着卫生纸、怔在小屁股上的手。空白中忘了眼前一切的爷爷,只当是小时候斗狼,刺出獠牙的恶狼舌头,不由一惊,一下惊出了空白,惊来满眼惊飞乱舞的金花,那金花们摇曳着摇曳着,摇曳出了野丫头野行径的一幅幅镜头,摇曳得爷爷昏花迷蒙的老眼突然一亮,亮出了语气的坚定:“因为它不好好吃饭……”。
“不好好吃饭,怎么就能吃屎呢?”憩憩清澈的童眸满是惊疑。
“它挑食!就象你奶奶隔几天就要挑野菜吃,还吃得那么香!”
“挑食,也不能挑臭屎巴巴呀!垃圾堆里不是有那么多鱼头、馒头吗?”小眼睛望了望远处的垃圾堆。
“它早上不好好吃饭,中午不好好吃饭,晚上不好好吃饭,明天还是不好好吃饭!就忘了饭香,忘了馒头香,忘了肉香,闻着屎香了。一吃屎,就抢着吃了,抢着抢着,就改不了吃屎啦,就象你见了小卖部那垃圾食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谁挡也挡不住你抢着去吃了……”爷爷满脸皱纹里尽是慈爱和狡黠。
“你骗人!”憩憩的童眸里盛不下的惊疑刺出了眼帘。
“不信?你问小狗!是吧?小狗——”小狼狗在祖孙俩的眼里停住了津津有味的舔嘴巴、舔鼻孔,舌头伸出大张开的嘴巴,快节奏地颤起来,似乎是在说话回答。
“听,它在回答我问的话呢!”爷爷煞有介事地指着小狼狗。
“我,怎么没听见?”那惊疑的眸亮,亮亮爷爷,亮亮小狼狗。
“它就是怕你听不见,才说个不停!”爷爷更神秘地指指那不停一下的狗喘。
“我怎么还是听不见呢?”小耳朵侧着听了一会,亮眸和那亮晶晶地瞪着她的一双狼狗眼对了一下,终于亮出了对自己的怀疑。
“大概是你太小了,长成大人就准能听见!”爷爷竭力扮演好自己的煞有介事。
“大人?大人有啥了不起!”亮眸射了一下爷爷,仍亮有息不灭的惊疑和轻蔑。
“你能抱动爷爷吗?”慈纹里更多了慈爱和狡黠。小憩憩顾不得小屁股还没擦去“狗舔”,站起来,小手奶劲十足地抱爷爷——如蚂蚁撼大树:“不能抱动!”小脑袋无奈地摇了摇。爷爷将又蹶着小屁股等擦的心肝宝贝轻轻抱起,又缓缓放下:“看,爷爷能抱动你吧!你长大了就也能抱动爷爷!就能听见小狗说话!”
“那——憩憩可不当小狗!”亮眸亮出了一丝慌忙。
“大家都不当小狗!没听幼儿园阿姨和小朋友说‘谁不好好吃饭谁是小狗!谁不听话谁是小狗!’”爷爷说得一脸欣慰。
“憩憩好好吃饭!憩憩听话!憩憩不当小狗,不吃屎巴巴!”亮眸又对了一下亮晶晶的狗眼,亮出的尽是急切。
“憩憩当然不当小狗!当然不当!”爷爷慌忙擦干净小屁股上的“狗舔”,一把将小孙女抱在怀里,象抱的是十个地球的瑰宝。
“那,爷爷也保证再也不叫‘狗狗’!”心肝宝贝一脸下达最后通谍的庄重。
“保证!”爷爷比心肝宝贝更庄重。
“也不让小狗再舔我的小屁股!”小指头直指爷爷的鼻子。
“不让!”爷爷右拳砸在自己手心。
“还不准小狗再吃屎巴巴!”小指头指得爷爷后退一步。
“一定!”一拳又砸了一下手心。
“拉勾!”心肝宝贝怕爷爷再犯。
“拉勾!”爷爷甭提有多高兴、多勇跃,生怕失了良机。
“拉勾,拉勾,谁不听话谁是小狗!”粗糙僵硬的老指和细嫩柔绵的稚指紧紧勾着拉锯。
“能不能让小狗也不吃屎?”怜悯的小眼睛望着小狼狗说。
“是狗就改不了吃屎!”爷爷老眼又有了狡黠。
“为什么?”怜悯的小眼睛急得要迸火花。
“时间太久了,它忘不了屎的香味了!”爷爷似乎想让那“火花”迸出来。
“我们也太久太久——不让它吃屎巴巴,它会不会忘了?”
“你能保证太久太久不当小狗吗?”爷爷终于露出真面目。
“能!不是已经拉勾啦?”小指头又勾着伸了出来。
“现在就改,还来得及,我们太久太久地试试吧!”
“喔——”小憩憩蹦了起来,小手拍个不停。
从此,健忘的爷爷怎么也健忘不了禁止“狗狗’二字出口,再没让血红的狗舌头玷污心肝宝贝的宝贝屁股。心肝宝贝拉屎巴巴时,爷爷就随手带一张锨,把眼巴巴、滴口水的小狼狗赶得远远的,再用力往更远处扔个大馒头,将小狼狗和口水引到最远。一拉完,就一锨撮得干干净净。小勺勺再不用追着那小嘴巴,再没有汤汤饭饭抛抛洒洒,老老小小身上都干净了许多。再没有妈妈擦了的鼻涕再回到小鼻子的事,给妈妈带来了不知有多少擦鼻涕的欣慰。墙壁洗净了花脸,小刀不再滥杀,电视安全有了保证,……小憩憩象小大人一样规矩,整天迷恋在她对动物世界的亲呢中,见爷爷走来,忙给爷爷端个凳子命令爷爷一边坐着歇去,让爷爷吃醋得只想化为那动物世界里的一员。
偶尔也还有小嘴巴引逗小勺勺的时候,叫着嚷着只准爷爷擦鼻涕的时候,野丫头的野性卷土欲来的时候,每当这时,那勾着的粗糙、僵硬的老指头,就和满脸、满皱纹的诡笑一起诡秘地亮出,立即就圆月跳出东山,阴暗跑得净光。也有过小憩憩拉屎巴巴时,老来的健忘忘记带锨,或不忍赶走那瞪得滚圆的狼狗眼和沥了一大片馋液的红红的长舌头的时候,这时那更诡秘的小指头立即勾着藏入袖筒,狡猾的童眸里亮着叫“爷爷是小狗”的埋伏,……这一切真不知道是怎么摄入那昏花的眼底的,马上就有惊梦的石头,将那滚圆滚圆的狼狗眼、红红长长的舌头,赶出老远老远,赶出了一条好长好长的馋液写成的省略号……
渐渐地,历史的车轮不再现倒转的迹象,暂新的一切渐成规矩、成习惯。一下闲下来的爷爷,回想当初心肝宝贝顽皮、撒野带来的嘻笑、欢乐和为她忙碌的充实,一种闲不住的失落、空虚、回恋甚至是忧愁漫上了心头。透过小大人的规矩、听话、恬静,爷爷突然看不见让他一见就激动不已的“野”丫头了,孩子好象不如以前那么活泼了,那么聪明了……没有顽皮、撒野里那不时闪亮的小精灵了……好象那活泼、聪明、精灵、可爱等等都让那令人怀念的顽皮、撒野挖走了许多,叫人沉闷的规矩磨纯了许多。如果心肝宝贝就这样规矩起来,小大人起来,幼年老成起来,在这样的磨纯中渐渐长大后,会不会退化尽“野”的基因,长得“忠实走狗“起来,甚至终于有一天“狗吃屎”起来!想到这里,爷爷自己虽也不免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是杞人忧天,不由自嘲地一笑,但眺望那狼群曾经纵横的群山中的老家,不由想起了自己童年、少年从狼爪、狼口下走过的惊险。
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中条山腹地的家乡,是恶狼吃人吃红了眼的恐怖岁月。常有恶狼夜半悄悄入门跳窗,将酣睡夫妇中间的婴儿甚至是半大孩子叼走。天亮急找,找来的只有馒头大的狼蹄印。自己就是睡在父母中间,被狼口喷出的热气惊醒,才免入狼口的。倒是那只狼,被惊起、怒极的父亲从它逃跑的墙头上拉下来,丧于全家人的乱棍之下。多么残酷的生存斗争啊!长大点后,常跟上父亲放羊,父亲拿的鞭杆是又粗又长的打狼棒,自己也手不离长棍,身不离父亲,还带着大狗,已记不清多少次赶跑了三五成群明火执仗袭击羊群的恶狼。
斗狼也斗出了门道。小时候不知道怕狼。入学后,照样一人翻山越岭去上学。一遇到恶狼挡道,一根棍子当长矛,冲锋一般向狼戳去。再恶的狼,也是当“长矛”快戳到它时,那满嘴獠牙暴出的足以把城里人吓晕、吓死的狂吼与凶残,也立刻被一条尾巴夹着没命地逃亡了。就象见人弯腰抺(拾)石头就丢魂狂逃的小狗一样。这就是山里人说的“狼怕戳,狗怕抺”。他知道,那生死关头,你要见狼就逃,或被狼的“最后疯狂”吓倒,只怕早就成了比他腿快几倍的狼餐,哪还能有今天!
如果没有斗恶狼头斗出来的野性和灵性,他能闯过前半生的饥饿、动荡、厄运走到今天吗?如果当年的狼群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跟着人类涌入城镇,被都市化异化光了野性,异化成了吃屎的狼狗,它能失去中条山里的纵横威风而灭绝吗!
小憩憩的人生旅途就保准不会再有横挡狂啸的“恶狼”吗?
如果不给她留点野性,她能和爷爷当年一样,一根棍子当长矛,冲锋一般向“狼”戳去吗?特别是当“长矛”快戳到它时,那满嘴獠牙暴出的狂吼与凶残,能不把她这个十足的城里人吓得未晕先死、任狼呑噬吗!
想到这里,爷爷长长叹了口气:“野性里才真真出灵性、出强悍啊!……”
爷爷很想再叫心肝宝贝一声“狗狗……”,很希望他的“狗狗”能多点野性,既不会落到象中条山狼那样的厄运,又能将人生道路上的“恶狼挡道”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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