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潇月-个人文章】
芒种
□ 潇月
2008-06-04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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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在生我的时候,那种剧烈的生产疼痛,好几次都让她疼得窒息过去。每一次,爹都以为娘撑不住了,可是每一次,娘都挺了过来。终于,在那一声让爹有着撕心裂肺的感觉的娘的冗长叫喊声中,我出生了。
来到世上的我最先看入眼的,是娘朝我笑得一脸温柔。于是,我很想回给娘一个更明亮的笑脸,咧了咧嘴,发出的却是响亮的啼哭声。我不知道娘有没有失望,至少,那一刻,我很是失望自己。也就在我闭着眼哭得肆无忌惮的时候,听见的,是爹一声比一声急骤地喊着娘的声音。
从爹的眼神里,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爱、恨、怨。爹很爱娘,我的轮廓很好地继承了娘的模样,所以,我明白,爹实际上不是在看我,他是在看留在我身上的娘的影子。爹不说他有多么的恨我,但是在爹那种爱与恨相互纠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印在爹的眼神中的我的怨,是的,我怨为什么是我让娘离开了我们。
不管爹如何待我,他仍是我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在我和爹之间,几乎没有再多的言语,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无声地对峙着,却又好像彼此谁也离不开谁的相依。
自从娘下葬,我就再也没有见爹哭过,仿佛爹已把一生的眼泪在娘的坟前流干、流枯、流尽。每一年,逢娘的忌日,爹会大清早地起来准备好祭品,他从不喊上我,我亦是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年年地衰弱。
爹在娘的坟前一直待到太阳落山才会起身回家,而那时我跪在坚硬土壤上的双膝,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爹默不作声地背起我,趴在爹的背上,扭头望着暮色里越来越模糊的娘的坟,我很想问爹都在心里对娘说了些什么。可是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始终没有问出口。
我的生僻性格,却不妨碍我念书时年年都是年级第一,年年都是三好生。家里的墙上,贴满的是我的奖状,有时我会看见爹站在它们面前沉思许久,但爹从不对我说一句夸奖鼓励的话语。我习惯了爹对我的沉默,可是这绝不表示爹对我是漠视的,否则在我离开家要去城里工作的那天早上,爹不会破例地给我煮了两个红鸡蛋,而在平时,红鸡蛋只有一个。爹没有送我,他扛起锄头默默地走向田间。我不作声地收拾好行李,独自搭乘班车去单位报到。
在同事的眼里,我是优秀的,是严肃冷峻无法接近的。而我看他们,更有着我无法掩饰的不屑。城里人特有的骄傲与虚荣,无时无刻都被我的这些城里同事们渲染得直至极致。有时看着他们比着吸高档烟的劲头,我就很想爹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袋的样子。而那些高档酒,又哪里比得上爹自己酿的粮食酒?那股香醇的酒香味,我曾偷偷喝过一口,便再也无法忘记。
夜里,一个人摸黑走进漆黑的楼道,再摸索着找到钥匙打开门,在不开灯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我想起的,只有乡下那间载满了我成长记忆的土砖土瓦土房子,还有永远给我背影多过给我笑脸的爹。什么时候,我能和爹一起,像亲热的父子一样,喝上一杯又一杯的酒呢?我不敢奢望。
我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会回家。我也会大包小包地给爹买上许多吃的喝的用的,这些,爹从来都是分发给上门拜年的邻里。乡亲们羡慕爹有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那些称赞夸耀的话,爹听着,笑笑,然后飞快地瞥我一眼,转而继续与乡亲们谈着明年地里的收成如何如何之类的农事。每当这时,我只是吸着烟,透过烟雾看着与乡亲们不咸不淡聊着天的爹。
初一、初二、初三,整整三天,我都会陪着娘,和她聊天,告诉她我生活里的大事小事,还有我的未婚妻。是的,我已经订婚并且准备结婚,这一喜讯,我还没有告诉爹。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娘对她的媳妇会有怎样的要求,但是我有着肯定,只要是我喜欢的,娘一定也是喜欢的吧。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出生那天看见的娘的笑。娘的温柔,已经是烙在我生命的再也无法消除的印记。娘很美,真的,到现在,我都没有遇见比娘更美的女人。即便是我的未婚妻,她是单位所有男同事心里的女神,都比不上娘的十分之一美。而我喜欢她,有着一个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起过的秘密: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她从文档后抬起头来对我的微笑,让我想起了娘的笑。那一刻,我的心在跳。再以后,我热烈地追求她,直到现在她即将成为我的妻。
带她回去见爹,家里挤满了人。乡亲们都喁喁私语地惊讶于她的美,她娇羞地低头笑的样子,真像娘。我看见了爹眼里的讶异,继而是激动与狂喜。爹和她似乎很谈得来,我不晓得爹原来这么能言善道,而她也被爹说得好几次都笑得合不拢嘴,爹满脸都漾着我难得见到的开心。
对着乡亲们,爹拍着胸脯说,今天都在我家吃饭!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豪气勃发,那一刻,她凑近我耳根,对我说:你爹真好。后来,我一直都来不及想她为何会说出这句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爹的身上,在爹手中的酒杯上,在爹一口又一口的酒上。
是夜,爹喝得大醉。待到乡亲们散去,我扶爹进屋休息。爹倒在床上,朦胧着醉眼对我说了一句:儿子,爹对不起你。说完,爹便转过了身,他的呜咽声良久地响在我的耳里。
后来,我和她结婚了,是她主动提出接爹一起来城里住。我回家了几次,爹都没有随我同来,爹对我说他不舍得让娘一个人孤零零地。于是,一到周末,我和她便回去陪爹。有时我会带她去娘的坟前坐着,给她讲我和爹之间的事。她总是静静地听,她的手一直被我握在手心里,我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绵绵长长。
我告诉了她我当初喜欢上她的原因,她一副早已知道的神情。是爹告诉她的,爹告诉她很像娘的笑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我喜欢她、追求她的原因。她说,你和爹,都这样爱着娘,其实你们也深深爱着对方,只是你们谁也不先将爱说出口罢了。
是吗?真是这样的吗?那天晚上,爹说他对不起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对爹说了我爱他,只是那时,我说得很轻,很轻。
爹终于还是来了城里和我们同住。他的媳妇有喜了,他要当爷爷了,他要抱孙子了,他说趁他还做得动事情,让我安心工作,媳妇有他照顾。听着他这么说,我却冒出一句:爹,你我喝一杯吧。不待爹应声,我自顾拿来了酒。和爹碰杯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娘站在爹的身后,娘看着我,依然笑得是那样的温柔。
噢,是了,明天是芒种。爹是在芒种这天遇见娘的;娘生我的那天,是芒种;我遇见她的那天,也是芒种;而她的名字,是夏收。如此,我还是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她:我的小名,正是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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