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酸风射眸子-个人文章】
人生的境界
□ 酸风射眸子
2008-06-27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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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位本家。他的经历颇为复杂:被日本人抓去当过劳工;当过伪军;家道殷实,但到他年轻时便中落了;他有个傻媳妇,1960年饿死了,有一个儿子,爷儿俩相依度日。他劳动藏奸耍滑,出工不出力,连农具比如锄、锨都比别人小一号。他在生产队属于下等社员,工分比我低得多。但他总是眯缝着小眼嘻嘻哈哈,从不正面回答队长以上干部的任何问题。他很愿跟我在一起干活,我曾怀疑他是让我多干一点而他少干一点,也愿意和我探讨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比如“坟为什么是圆的,而房子是方的”,“人的各处都是圆的,为什么偏要求人‘方正’”等等。那天我俩一起锄玉米,他偷偷溜走去剃头,回来便在大坑边“忽拉忽拉”地洗头。不巧生产队长来了,把他臭骂一顿,扣了他5个工分。队长的骂,绝没有指出他哪里不对了,就是那种祖宗三代的很单纯的骂,连我都觉得十分地难堪。他却一声不吭,习惯地站得笔直。队长骂完走了,他跟我义愤填膺地说了一句至今我也没明白的话:“我才不惯着他呢!”再干活时我们俩似乎都把这事忘了,一边干活一边瞎扯。忽然,他把我叫住,煞有介事地说:“你说这人,为什么叫人,怎么不叫鸡巴?怎么不管鸡巴叫人?”当时,我只是觉得他在犯浑,不屑于去回答的。后来听说他在睡梦中死去了。
写到这儿,我想起一个叫做“傻三儿”的本村孩子,他母亲给他盛粥问他要稀的要酱(稠)的?他回答说:“要稀的要酱的。”如果我揣测他的意思,应当是不稀不酱,又稀又酱的“中不溜的芸芸众生”。我可以把他视为中庸式的辩证法大师。
我忽然冒出“三种态度”或“三个境界”的感觉,当然不是王国维确定的那种:
第一境界为“因噎废食”或者唐·吉诃德。因噎废食不是一种伟大的实践么?他在实证不噎的途径呀,因为毕竟有人噎死过呀?由经验而先验,都是思想家所为。唐·吉诃德不如因噎废食的那位智者,他受着一种观念支配,一种传统的观念、过了时的观念,是由先验而去经验。但他勇敢地义无反顾地实践着这种观念。他是战士,却不是思想家。但他们在向上帝靠拢——用自己的思想和实践。
第二境界是“杞人忧天”。过去总以为杞人忧天是无聊之致,其实不然。他在地上活着,地有“地陷”之虞,天有陨石雨现象,更有“天塌西北,地陷东南”之说,他之“忧”难道没有道理么?万物都有生、死,天、地就没有么?因而他忧得有理,应当忧,可以忧,忧和思是孪生,而他确实是由先验而先验,进行的是抽象思维和关于终极的思索。因此,他算得上一位伟大的思想家。
第三境界是阿Q精神。阿Q不是傻瓜,是大智若愚。他不用去“绝圣弃智”,因为什么问题到他那里都不复存在了,包括人文的所谓“终极关怀”。并非问题本身不再存在,而是在他的光环之内黯然失色。生、死,生得好和死得也好的问题当然存在,欲的问题也是存在,但都被阿Q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或淡化了,化作一缕清风,不复“存在”。阿Q也有遗憾,得意时有,失意时也有,活着时有,临死前还有,比如对吴妈的不肯配合,比如圈划得不够圆等等。但这种遗憾是短暂的、相对的,如冰之近于炭火。因此,阿Q的境界比起“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得伟大而彻底,“什么阑珊?还需要什么灯火?”阿Q一定会瞪大眼睛一脸的茫然。“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点到了“阿是穴”。
以我的体验,那三个层次或境界,可以用“怒”与“言”的关系说清楚:年轻时我易怒且喜言,所谓“敢怒敢言”;有一段时间我“敢怒而不敢言”;到了现在,按说应当返朴归真,老子说的 “复归于婴儿”。但不,我“不怒且喜言”。当然是那种讨嫌的老人的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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