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叟九九翁，少从掮业，半生讹赖，惯驱蛇蝎至人家室，以迫财货，为乡人所厌苦。有子一，恶其行，弱冠析居他乡，久无音讯。及老，家窭贫，颇患苦之。
　　 一日晚寝，梦子携佳妇稚孙归，孙貌嘉润，妇亦丰姿，及榻呼祖，情态颇恋敬。妇出紫纹长布匹余，寸尺拆量，言为翁裁。
　　 翁数年不置新衣，闻甚喜。蹒跚起立，举臂待测短长，忽臂膀折痛，几不可忍，大呼而寤，则已身悬空处矣。
　　 视内皆若漆，不知身何处，但觉缚绳甚粗，而膀间痛愈剧。因呼：“衰翁老贫，何戏若此也？”，瞬息，闻耳畔咻咻然，大惧。辗转有双灯起于弗远，借而环视所处，则窟也。身悬半空，下皆紫蝎，复顾臂间，径尺大蛇托焉！
　　 翁生平弄蛇无数，未睹若此之巨物也。思可以驯法束之，乃唇作咻咻，与其呼应。膀下蛇果如意而缓，翁挣而脱之，坠紫蝎间。蝎群奔而复聚，汹汹若有攻意，翁复以嘘嘘声唤之，群蝎息蜇而退，然围之不懈。
　　 翁观窟外，犹有大蝎鱼贯入，涉之必为所伤。举首目窟顶大蛇，忽一念生。乃撮唇鼓音，咻咻然，咝咝然，其声变化百端。大蛇闻之，昂首下游，及地覆群蝎。翁复鼓之，蛇游窟外，压蝎为齑，紫腥涂污，转侧而辟一道焉。
　　 翁大喜，蹑步随之，蝎不敢攻而汹汹愈剧。大蛇游甚速，出窟倏忽而没。翁恍惚若闻脆声，如嚼如咽。步出窟门，夜黑若墨而气息较前更转腥浓。方举步，觉履下稠稠，若胶焉。侧首逢光，忽悟双灯已在傍，适方非此光照，殒身蛇腹久矣。疾走间微触之，濡润无暖，其光森然碧透，迫人心魂。
　　 翁思至家路途不知远近，无灯不可行，乃伸臂灯后抄取之，堵然有物。时值朔望间，弦月初升如线，仰首极视，朦见当路矗一蛇若巨岩，其首径可丈余，前未入窟者，以其狼犺不胜也。而双灯犹其目也。
　　 翁惊瘆于地，念生平未梦之奇而于此足观也！以素习之驯法降前蛇犹可，于此巨物则无所用矣。久之，巨蛇犹无声息，唯目森然不改睃睃，翁亦未敢妄动。
　　 如是一刻，蛇首忽启，腥风四溢，露二尖齿若剑，飞长信丈余，其端如钺如戟，劈空有声。翁避光趋窥，惊睹前蛇尸身犹半露其齿间。适之粘足者，正其腥血也。
　　 却才前蛇之去，疾迅无端，而翁莫知所向。睹此惨况，方悟前蛇之死乃此蛇之恨其从己之驯也！一念而及，毛发顿栗，忆生平所借以为害乡人者，唯此蛇蝎二种，此素行之报也。
　　 倏而长信卷至，举翁于无凭，昂首望月行去。翁老来衰瘦，卷缠之苦，气息滞窒，殆不可忍，方欲呼喊，即觉骨棱棱而刺，髓汲汲而浃，脏腑若沸。勉目回望，则群蝎水涌，随蛇而行，汩汩然不见首尾。
　　 行约数里，至一大泽，则村后之深沼也。斯地历旱不干，多雨无涝，洋洋乎未知其浅深，人畜陷其中，虽力士无从措手也，向为一乡之禁地。
　　 巨蛇举翁行至其角，月升当空。自空俯观，泽畔之地，紫蝎盈满，大蛇横肆，情状之诡，虽葛洪干宝亦所未闻也。至此翁已半死，然生欲不减。捱脱其信，辄踉跄呼号而向村舍。大蛇怒，挥信若鞭击翁颌，声未放而颌已碎矣。犹力挣之，数步而仆，群蝎淹至，覆于当地，瞬息蚕食仅余白骨。
　　 此民国间事，吾姥之母舅所亲见之，口传于今，为后世澴薄无赖者戒。
　　 异史氏曰：“蛇蝎之类，吾国所谓毒者之冠也。然观此蛇蝎之行，因果不昧，报应不爽，诚天降之惩恶使也。世事果可若此爽利无讹者，善恶分矣！刑释公矣！有司可以闭扉矣！惜乃传闻，未足动今世人心之昧。可叹可叹。”
　　
　　 2008-7-16
　　
　　 此帖杀：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