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城的风俗，其实天下能出海的地方大约都有这风俗，就是船离港前必须祭风。
　　我们的祭师不披法衣，只坐在垂城水边的大石上，高举了杯爵，嘴里喃喃说着，自己饮一口，向天撒一下。我从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而在这时，风就会从莽苍苍的大海上吹过来，湍急地越过高空，发出浑厚的啸响。它往往会为我们刮来一两尾叫且看浮云的鱼，或者某种不知名的石头。
　　
　　按祭师的说法，鱼尾朝东，我们的船队就往东而行。往西，则往西而行。东边是隔海的星星国，盛产丝茧和纸。还有一种眼神慵懒的小鸽子。
　　三雀有个极可爱，一笑脸上会出现四个酒窝的小妹子，我们都很疼她。上次随父亲出海带回了三只那种小鸽子，我就曾送给她一只。而现在，则是我初掌商队，独自出海的时候。
　　那，就继续说方位吧。垂城向西航，是汩汩国，这是一个快乐的国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国家有条街叫秀逗街。而我和小斑鸠就是在那里遭遇的。
　　
　　关于小斑鸠，青蝶，绿蝈蝈，当然，还有酷酷的老鸹。这些，我会在海上日朗空晴的闲暇里，蘸上鹅毛笔，一一记述下来。
　　我想，会有那么几个孩子，在后来某年某日的京都图书馆角落，像捡到琥珀或者发现一根独特珊瑚那样的发现这本书，翻阅着，然后连眉梢也笑起来。
　　就像三雀的小儿子看见我从东极带来的《小王子》一样。
　　
　　小斑鸠力大无穷。秀逗街是一条长长的街。街口的“秀逗”两个字，在这个异数的世界里，是有许多含义的。美妙的，疯狂的，欢乐的，而所有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
　　我们的船队就息在汩汩国的汩汩港。而秀逗街，是汩汩港最好的大街。
　　我站在拍拍客栈的门前，突然人流骚动。那是一面很大的锅。之所以说面，是因为我看不见它后面是什么在动。我就是这样遇见小斑鸠的。
　　
　　水手们喜欢吃一种饼，叫瓮饼。在理想国，家家都会做这种饼。但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饼。
　　我们歇息的拍拍客栈，老板是个快活的人儿。他会说我们垂城的方言，自称和我爹见过两次。
　　看见门外突然如乌云罩下来一样的黑，他并不惊诧。只是大声喊，小斑鸠小斑鸠，你仔细不要压了人。在这同时，我看见一双小巧玲珑的脚。小斑鸠。
　　
　　那张瓮饼铺开来，占了六张桌子大小，散发着焦脆的香气。小斑鸠扶着手边的椅腿儿，仰头望我们。哦，他是个有双大大眼睛，翻卷嘴唇的矮矮小人儿。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喜欢的不得了。
　　他的眼珠骨碌碌转着，然后在客栈油松的地板上来回蹈了起来，醉了一样唱：哦，瓮饼，瓮饼，好吃的瓮饼，不用加糖，不会打饱嗝，瓮饼，瓮饼……
　　看样子他还准备唱下去，但那个快活的掌柜出来了。这块饼子是他专门向小斑鸠订的，好招待我们。小斑鸠是汩汩港最好的瓮饼师，能做最大的饼。无论多少人，只要把人数说给他，他做的瓮饼就都是一张管大家的饱，从来不多不少。
　　
　　我一直在说，小斑鸠力大无穷。后来是这样的，我杯子里是我们家族配的“青翅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据说有许多神效。这我倒没觉得，但确实很好喝，而且，只许让家族的人喝。
　　小斑鸠又舞了好久，才停下来。脸红红的，望着我的酒杯，哦，那大个子，我要喝你的酒。我用小半个瓮饼和你换。
　　我笑笑，想着是不是真让他尝尝。但这是我头一趟出海，我爹派的幕管是个严厉的人，熟知我们的族规。
　　
　　幕管说，哆，小家伙，这是饼钱，拿了快出去吧。掌柜的脸色一直很快活，只有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不快活了。因为小斑鸠已经跳了起来。
　　小家伙，小家伙。小斑鸠喊着冲过来，两边的椅子被风推得嘎吱直响。他挽住幕管的腰带，把他平平举着舞动起来。水手们喧哗着冲上去，劈面就是好大的风，一个个又刮回来。
　　我不动，从桌上拿一只青瓷盘，将仅剩的半瓶“青翅酒”都倒在里面。风吹酒香，连汩汩港的留守们都闻见了。
　　
　　然后斜起盘子，把酒细细望地面倾下去。一阵唏哩哗啦木屑飞扬的声音，我看见时，小斑鸠已仰躺在地上，用嘴去接那酒了。他说，饼都给你吧，让我喝完这些。
　　我说，愿意和我一起到海上去吗？在那里你喝多少都有。他说，你们吃的东西太轻啦，我害怕自己也吃成这么没力气。
　　我说，那好吧，我们俩试试。我蹲下身，伸出手，与他扳起了手腕。我有好几年没有和人较过力了。
　　
　　而这里，我再次说，小斑鸠力大无穷。我们扳了四十三分钟，我觉得自己脑门的血脉突突跃动，眼前黑了起来，就松下了手。我说，好吧，我扳不过你。
　　小斑鸠却很奇怪，他看着我，突然转着圈子拍起手来，笑嚷，你扳不过我，从没有人能扳过我。但他们输了都不认，就你认了。所以，我要跟你去喝那酒。
　　我就是这样遇见小斑鸠的。在一个叫汩汩的国家，一条叫秀逗的街上，我们握起了手。自此在海上经历风袭浪卷，礁横岩怒，再没有分离过。
　　
　　也许我的叙述是琐碎的。但是，我喜欢这样说话。
　　我想，这大约是我能和后来的青蝶，老鸹，还有蝈蝈他们厮处，能和花醒醒，紫鸦白，边喝边唱他们卷叠起这一大片的传奇的缘由吧。
　　在这个向日葵的宇宙里，垂城浮悬，京都耸峙，葱兰开谢，我们离开汩汩国，航向海天之间，开始泊入下一个故事……
　　
　　2008-7-22晚
　　
　　此帖索：且看浮云。
　　
　　Ps：嘿嘿，不是你也要索你。那帖子游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