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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出 蟊 山(小说修改稿之一)
□ 梧澧
2008-08-12 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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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星困得西斜、昏暗,月儿也熬不住长夜,溜下山睡觉去了。风儿沉睡得几乎没了呼吸——难道渠水也睡死了吗?为啥还听不到一点来水的声息!雪梅痴痴望着水渠的上游,长长吐了口怨气:“真是旱地出不完的汗,水地流不尽的愁啊!”她的愁绪不由跟着落月,飘落到远山里的娘家。
那是草不长一苗,土撮不下几锨的穷山、干石山!吃口水也得下五里坡。十二岁那年,老爹就因挑水挑得膝盖僵硬得再也打不回弯来了,一脚没蹬稳,连人带桶滚下了五里坡,魂魄追着桶板、桶箍散了一坡,永远飘散了。也把她刚刚开始的少女年华和刚升到五年级的浓浓书香永远飘散了。从此刀刃割肩一样的挑水担子,就死死压上了她稚嫩的肩膀。可怜下坡闪折腿,上坡压得脖子伸得还比王八长,挑回一担水,流去半担汗,磨出两肩血!硬是压扁了嫩得脆骨似的一节节脊椎,让本该亭亭玉立的高挑美人胎子,低了半头!硬是活活心疼死了哭干了泪水、劳伤卧床多年的母亲。十五岁就沦为任干石山干旱的孤儿。给母亲送葬那天正是漫天大雪,一天一地的白雪和一身素素的重孝,衬得她哭得涌血的愁容,真象是冰雪里捧出的一朵艳艳的红梅花。不知是谁脱口一声“看那雪梅!”,她那从小叫惯了的“妮子”从此便让“雪梅”永远取代了。十八岁上,已出落成远近眼热的小美人,提亲的过早踢折了门槛,其中有一个还是她五年级的同桌。那个条条杆杆、满眼机精、常热心帮她学习、举着拳头对付欺侮她的大学生的小男孩,虽然分手后因干石山上居住太涣散,相距不下二十里,再没见过面,从幼年到青年已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一经先来讨口信的媒人一提起,心头还真有所涌动,但干石山早早旱干的春芽再也涌动不出新蘖来——也就是怕再也下不了干石山,再落到父母累死渴死的悲惨下场,一咬牙一口回绝了。一听另一个媒人说给她在蟊山里有水又有水田的地方找了个婆家,立即就有电影里清水哗啦啦流入旱田、流过心头的醉迷!只问了问不是麻子、跛子、豁子、憨子、瞎子,也没去见见人,更没顾上想想蟊山是不是出蟊虫(田里害虫)、蟊贼(土匪)的地方,就应下了。定婚见面时,只觉得桶瓜一样的个子,粗矮了点,和她心目中的同桌相比逊色不少,却没看出那瞪得好大的眼睛里,没有同桌的一丝的灵性,反而想象着里边似乎有翻卷在绿田的雪浪,便浪头落下似地点下了女性的羞涩的头,并顺从婆家的催促和点子,往大虚报了两岁,刚刚十八岁,就叩头拜别爹娘的坟,结婚跳出了干石山,扑向了她渴求的水,发誓再也不回头了。过门后才知道,除了的确有水、有二亩水田,除了蟊虫已被现代农药杀光外,是一样的穷山穷地,一样的吃苦受累,挑水的苦,换成了浇水的难。浇一次水,比向龙王爷求来一次雨还难!这才知道,婆家的水,同样是汗一样的苦咸!
过门后更发现,那大眼睛、粗矮个子,除了一身好膘,一身憨气力,晚上一上床,虎狼似地猛折腾她一阵子外,再无一点特别,实实可惜了父母给他起的“超大俊”的名字。外撑门面,内举家过日子,都要靠她一介女流。好像她才是超大俊,而那个真正的超大俊,倒成了只供她差遣的憨媳妇,和她美好记忆中的同桌已无法相比,让她心头总雾着不知是后悔还是无望的惆怅。
超大俊没有苦等水来的耐心,比落月还困地早早回家抱枕头去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放心大胆地扔在这深更半夜的旷野了。浇上浇不上地,麦子旱死不旱死,都是老婆的事,他今夜连个吃闲饭不操闲心的跟班也不愿跟了。
她雪梅此时可不敢松一点气,轮到一次浇水多难呀!错过这个点,等下次可就要等到这一地麦子的下一辈子了,可就要和老牛一样,只能吃麦秸、麦糠,吃不到一粒麦子了。随着远远的一声鸡啼,啼来了全身抗不住的困乏。她把拄了多半夜,几乎要拄折的锨把,放到渠堰上坐上,脚放到干涸的渠底上,以便来了水就能知道,头爬在膝盖上,一头进入了夜深的寒气冻不住的梦河。
纷纷扬扬的大雪,冻急了似地直扑大地,扑向无边旷野仅有的红红火火的一枝梅。这天鹅绒般的雪,落在身上已没了一丝白天鹅的温柔,只有三九冰针的寒冷刺骨。一个巨人般的恶魔,一头、一背厚厚的白雪,从山尖直向她扑来,瞬间两只毛茸茸的贼爪扒上了她的双臂,脸上闪着绿光的“蟊贼”二字,一笔一划“唰”地全成了飞刀刺到了她的眼底。痛得她睁圆了双眼,大叫一声“蟊贼!——”——原来是一梦!那双凶恶的大爪,却变成了一双更可怕的肉囊囊的大手:“谁?”她更惊骇地嘶叫着,“唰”地站了起来,奋力打落那肉囊囊的龌龊。
痛得睁圆的是一双误入黄尘、忘却了昔日高贵、跌落于茫茫人寰、同化于泥土田苗的凤眼。但尘世的尘埃,永远磨不去那眸光的纯净和对纯真的执着,削弱不了奋翅千万里的坚忍与追求。此时,这双美丽清彻的凤眼,跳出惺忪,穿透黑夜,清晰地看见——那双大手虽没有尖尖的魔爪、长长的魔毛,却有更怕人的臃肿和粗大。那右脸上长长的说话时一圈一圈旋转、晃动的一撮毛,有着恶魔也没法比的狡黠,那胖得挤成了一条缝的眯缝眼里,瀑泻着比蟊贼更可恶的淫邪。
“干啥!”雪梅急忙拍打双肩,就像拍赶落上的苍蝇。
“浇地!”一撮毛毫无顾忌地放纵着猥亵。
“离你且还早哩,明天晚上也轮不着你,你浇啥地!”女性的耐性,还在就事说理。
“你知道为啥大半夜了,还来不了水吗?”
“为啥?”雪梅原本一万个不再理睬他的,但听那诡秘口气,她很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是老天爷给咱俩留的空子,是天在撮合……”说到这儿,一撮毛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脸笑成了憋圆的老南瓜。
“回家和你闺女和你妈撮合去!”
“我是看你苦守了大半夜,还没浇上,想浇了你这二分水地,让你早点回家歇去呀!”
“给你妈、你闺女浇去!”
“你妈你啥咱也看不上,咱还就只稀罕你这二分地!”
“滚!滚!老蟊贼,老畜牲!一零五九毒死蟊虫多何少,咋没毒死你!”她手里的大锨只想一锨劈去。
“滚?我可不是傻大俊,我才舍不得扔下这一枝花呢!我想这一天想得牙都快掉了,脑子都要流出来了!”说着逼了上来。
“你滚不滚?我可喊了!”
“喊?这一回可不同往常任何一回,我在这方圆五里都旋了快一夜了,好不容易旋到大俊回去,旋到你睡着了,旋到除了你我再没一个人,哈哈,这五更天,这荒天野地,除了打鸣的公鸡,谁也别想听见个啥!你是喊也白喊,跑也白跑!”说着放肆地扑上来。说时迟那时快,雪梅飞起一锨照着那一撮毛狠劈下来,这一锨淤集着太多的积怨和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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