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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出 蟊 山(之六)

梧澧
2008-08-24 11:28   收藏:0 回复:1 点击:4734

     她把苦苦攒了两个月,准备到集上卖几个钱,买玉米优种的鸡蛋全拿了出来,盛了满满一竹篮。想着这一篮一颗也舍不得吃的“银元宝”,还得供手送入狗村长的淫口,心一阵一阵地疼痛。都啥年代了,因为买不起优种,还是种的人家淘汰了一代、二代、三代的退种。力气比人家多下几倍,收的不及人家三成。在县城望着种子站广告上金黄的大玉米娃娃,她咬着嘴唇:“再也不能老是退种了!”如今再端详端详这一篮子心肝宝贝,似乎看见自家田里一地的大黄金娃娃,被一风吹得一毛不存,刹时只觉得心如刀绞。更让她痛心的是,这心巴上剜下的肉,要送出去还有比剜心头肉更大的疼痛——白天怕人知道,晚上早了怕人看见,尤其得避过那阴毒的眯缝眼。太迟了村长就睡了,就不好叫门了。尤其往伤口上撒盐的是,村长老婆夜里打麻将不着家,自己象一块嫩肉似地独自夜入虎穴,能平安逃出早就巴不得一口呑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吗?要是大俊能去送该多好呀,就是能陪她一起去,有“赖猫防鼠”,也不怕那流氓村长有多淫邪呀!可是,且不说那上不了桌面的狗肉说不出一句桌面上的话,那露风嘴更经不起他妈抽风,说不定天一明他妈就把风抽到一撮毛那儿了!这送礼的事还得死死瞒着他呢!她看了一眼刚才如狼似虎折腾她一顿,猪一般睡死的丈夫,一声孤独无靠的哀叹,叹出了辛酸的泪滴。她拭了一下泪,又可惜地看了一眼篮里的鸡蛋,咬牙拉了灯,小心翼翼地抱着篮子出了门。
   天空象黑漆漆了多少遍似地,没一丝光亮,风和树叶都睡死了,虫虫鸟鸟也都飞它们的梦去了,四下地狱似地死寂和可怕。奇怪,村长的淫眼淫脸,怎么偏偏这时从漆黑中亮出来了?亮得好刺眼,刺得她脚步好沉重;一撮毛的贼眉贼眼,怎么眯缝着绿光,蟊贼似地飘忽在她的前后左右,飘忽得她的心,一会在嗓眼里,一会又好象不在肚子里。她觉得自己就是电视里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运动员,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那么提心吊胆,那么心力交瘁。她又觉得自己象个豆腐胎子的小小蟊贼,没一点贼心贼胆,却不得不舍命走向剪径的道口。好几次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想抱着怀里的宝贝回家去。但一想那审判长的话音,想到自己的木头男人会再度入狱,会有不测,想到虽贫,一天也离不得的家产就会尽成他人,尤其是被糟蹋还得出糟蹋费,让好不得不咬着流血的嘴唇向前挪步。
  看到村长的大门,就象看到毛贼张着黑糊糊的龇牙吊舌的大口,张得她腿一软,差点摔倒。她赶紧搂紧篮子——就是摔残自己也不敢烂一颗怀里的宝贝呀!这颗颗可都是命根子呀!谁想到这一念一出,立即就预感到,自己将和这一颗颗宝贝蛋一起被那黑糊糊的大口活呑咬碎……使得原本就迈不动的脚步顿时生根似地拔不动了。怎样既送了礼,又不把自己送进去呢?这是她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好法子的难题。要是能赶在村长老婆去打麻将前,或等到麻将收摊后,当着死财迷又吃死醋的老婆,村长的淫嘴淫脸总得收敛,可那麻将迷,哪天不是天不黑就吃了晚饭,顾不上洗碗就抢占麻将位子去了,哪夜不是迷到天明上工才散摊!咱能象浇地一样放心大胆地拄着锨把,在他门前拄一夜吗吗!就是拄一夜,天一亮还办啥事呢!她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一个弱女子单投罗网,万一被罗缚住走不了怎么办呢?舍命事小,怎么也不能舍了身子、砸了锅、坏了要办的事呀!她不知想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想了多少个招数,却觉得招招都难保胜算,都旋着心……如今事到临头,更觉得没有一招能用了。怎么办呢?村长门前是会有人过往的,自己是不能一根木桩似地老栽着不动的!她赶快躲到一个黑暗角落,注视着那黑糊糊的大门。一个又一个人进去出来、出来进去或从门前路过,都走干净了,都回家做梦了,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过去了,她急得头晕目眩,一身一身出汗,仍没急出个出奇的办法来。突然,村长家的灯灭了,她眼前一黑,只觉得把所有的希望都黑没了……回去吧,明天吧,她想起了五年级学的《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开庭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属于她的明日哪能何其多呢!而明天的夜不还是这么黑吗!想到这里,一股不知什么力量,押囚犯似地把她押到了那大门前,只是一只手刚下意识地去敲门,不知怎的,又停在了半空,她急扫了一眼四下似乎尽是看不透的杀机的漆黑,手不由地又放下了——夜静声亮传得远,这一敲,不是听全村吗?得想办法先轻轻惊动惊动那色鬼村长,然后再轻轻敲门,也许这时的轻轻敲门,能敲响村长的狗耳朵又不至于惊动他人!可一时半会又能想出个啥法子呢……正在一筹莫展时,电影里侠客投石问路的英姿突然跳出了她的脑海,她忙摸了几个小土疙瘩,万分小心地一个一个地轻轻地投入院内。每投一下,耳朵都一震,脸都起一股火、出一脸细汗。奇怪的是,这投石问路竟投不出一丝的声响?她换了几次地方,都是一样,难道贼村长满院都铺得是棉被子?这怎么能惊动就要入睡的人呢?无奈,她只好又小心翼翼移步到大门前,轻轻举起手,轻轻敲门。谁知更怪的事发生了——无论是轻轻敲,还是后来用力敲,都敲不出一点儿声音!难道自己是在掩耳盗铃吗?她忙摸摸耳朵,什么也没塞上,只是觉得耳朵麻木得象木头。她使劲揉了又揉,依然是麻木得象木头——中邪了?有鬼了?刹时胸部突然针扎似地巨痛,她急捂心口,这才觉着心已跳得赛过戏台上擂疯了的战鼓。也就在此时,耳朵突然“嗡 ”地轰鸣起来——她一下明白了,原来刚才是自己惊慌的心跳声盖过了、麻木了自己的耳朵,让她一时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声响了。想到这里,她急忙看看身后左右,仍是看不透重重杀机的漆黑和死寂。听听院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而接着闪出的院灯,象初升的太阳,一下照来了她无限的希望——可是随着村长的一声咳嗽,就象那天在公安局长门前一样,那初升的太阳一下落下了,落得连村长院里的灯光也没了,吓得她见鬼似地连退几步,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重重绊了她一下,差点绊得她人摔蛋打。气得她发泄似地拾起石头扔向远方,扔得石头顺着门前的沙石坡咕咕噜噜滚了好远,在这让人窒息的沉寂中,这原本并不很响的滚动声,竟是鬼叫似地那么沙哑,那么惊心,那么响亮。就在这一瞬间,门开了,奇怪,往常一见她一脸淫邪的村长,第一次两只邪眼没先射向她,而是惊慌地追向那石头滚响的夜色。一时她不知哪来的灵动,竟能趁村长被远去的声响怔住的一刹那,急把篮子放到大门内,脱口一句:“我的官司可就在你的一句实话了!”,说完忙顺着村长的视线,加了一句了:“这上不了席面的狗肉大俊,不叫他弄出动静,他偏不小心!看我咋收拾他!”边说边假装气呼呼地追去。追入漆黑后,她又使劲打了几下自己的屁股,让看不见的村长不知是雪梅打大俊,还是大俊打雪梅。
  在以后的几天里,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她都作梦似地梦见村长开门的那一瞬,都一脸一脸地冒汗。也就是那一夜,让她知道了人在极度紧张中,不仅眼会黑,心会迷,耳朵还会聋成石头。
   一撮毛可没放松走门路,他比雪梅更机密,更怕让对手知道。他是早在一个后半夜里,就长跪在雪梅公公婆婆面前,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哭诉过了:“大哥大嫂,你说这么多年了,咱仨谁不知道,咱两家是一家!哪回浇地不是先轮到你,你分我一缕水,先轮到我,我分你一缕水,咱一齐浇了!这次我是见天快要亮了,还不见大俊回来,又见你俩睡死了,就去看看浇得咋样了,也是想帮帮大俊,哪知雪梅还一直陪着!哪知雪梅一见我就骂我成天往你这儿跑,我刚一分说,雪梅就指使大俊一锨……”说着一个寒战,急捂胳膊,好象那一锨又飞铲过来了:“老嫂子呀,你别看当着你的面,那大俊打老婆打得有多狠,那全是让你看哩,哄你高兴哩!背过你俩,咱村谁不知道大俊是一辈子没见过老婆的货!是怕老婆顶灯盏的料!真真是雪梅手里想咋抡就咋抡的一根棍子,想咋喊就咋喊的话筒!今天叫打我就打我,明个叫打你俩就得打你俩!今个为了能泼我一身大糞,不叫大俊承认是他打了我,明个你俩爬老不动了,成了大累害了,就敢不叫大俊喊爹喊娘!不信你走着瞧!你说这雪梅人不大,心咋那么恶!脸那么漂亮肠子咋那么黑!”他哭得更象那么回事:“不是我非要告大俊,是她雪梅逼得的没一点退路了呀!她编排我啥我都能忍,打折胳膊在袖里,谁叫咱是一家人呢!可这大糞不洗刷,你这门兄弟还能进吗!看出小媳妇有多毒了吧!”一句话,说得老杏子浑身一疙战,原本止不住头的泪珠,一下连成了串。
   “大俊为啥能那么快放回来?铁铁的刑事案,为啥能弄成民事案?不就是兄弟我,暗里使钱,使下的!大俊输了不要紧,钱给了我,我马上悄悄再给大嫂,大俊撑死落个挣水失手伤人,你二老也提前往手里捏几个养老钱,不看雪梅那霸道劲,不早早捏几个还真不行哩。兄弟要是输了,可就成了三辈五辈也剥不下的‘扒灰头’了呀,要知道,大俊虽说是我侄子,可跟儿子一样呀!真到那一步呀,大哥,大嫂,你们想了没有,我和大俊爷俩,咱们两家,可都得把脖子上这二斤半,搁到裤裆里了呀!”
   老杏子是不住地哭,老头子是抽了一撮毛递过来的一根又一根的烟,吐得烟雾一阵一阵失火似地冒出窗户,都不说一句话。
   由于雪梅始终没有顺从村长,村长始终窥视着一撮毛和雪梅的交量,等着坐受渔人之利,根本不去干扰缠死鬼,不肯出证;由于公公、婆婆、丈夫只承认一撮毛是缠死鬼,却一口一个不知道一撮毛有没有生活作风问题——法院当然不会问他们一撮毛为啥是缠死鬼,他们更不会说出一撮毛是怎么死缠婆婆,尤其如何往死里缠雪梅;也由于雪梅送出鸡蛋后,再送不起一分钱的礼,更没有以实际行动回应审判长的指点。婆婆却在这时把当年娘家许配的,压在箱底连公公也不让看一眼的银镯子、袁大头,都偷偷给了情人;也由于谁都不想沾惹缠死鬼,雪梅的官司打输了:判处超大俊赔偿一撮毛医疗、误工、诉讼费用共计3000元——雪梅已打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撮毛揉胳膊只掏了10元,吃跌打丸也才花了20元,加上误工,撑死也不到100元。由于雪梅根本无钱上诉,十五天后交不齐钱,就要抓大俊再进大狱,交齐了才能放出来。
   一听说再进大狱,堂堂超大俊的脸,“唰”地就和他的大眼白一个色了,两手捂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不起来了。只气得雪梅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掂起来劈头两个大耳光:“超大俊,你他妈的要还是个男人,你就立马给我远远打工去,三年五载别给我露面!你爹你妈,家里这烂摊子,都不要你操一分心,也不指望你一分钱,你只要顾住你,就是要饭糊口能保住命也行!让他緾死鬼、老色鬼,劲使尽,马赛圆,死缠,缠死,也得不到一文作孽钱!”
   超大俊第一次挨老婆打没还手,第一次背过爹妈连夜走了。
  
原创[文.浮 世]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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