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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人(之三)

酸风射眸子
2008-09-22 16:30   收藏:0 回复:4 点击:1824

   
   阴阳脸儿
  
  
  
   在老家时,没断了养猫。养狗也得看条件。吃不饱肚子那时,都不养狗。“抵头猪吃”——我母亲这样说,“狗是直肠子,边吃边拉”。家里连隔夜粮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值钱的细软,养狗就是一种奢侈了。但家家都养猫。很简单:逮老鼠。那种飞檐走壁安良除恶的本色,那种昼伏夜出独往独来冷面杀手的个性,让我总觉得猫有侠客风范,使小时候的我对它颇为神往——虽然我更喜欢狗的善解人意。
  
  
  
   那天来了一只流浪的成年猫。这猫长着一个阴阳脸儿:从鼻梁正中分界,右边是深灰中缀着一层黑点。左边则是浅黄中,不规则地洒了一些白花。连右边的眼珠比左边的也深。这种分界,从鼻梁正中到脊背往下的两侧都一样,只肚皮都是白色。
  
   这天下午,它从西边墙头跳到屋外窗台上,向屋里张望时,被母亲看到了。母亲就叫它:花儿花儿。它在窗台上一转身,警惕地看着母亲。母亲就叫:花儿花儿,进来吧。说罢低头作自己手中的活儿。阴阳脸儿在窗台上逡巡了一遍,听到母亲的又一次呼唤,就娇滴滴地“妙”了一声,顺着“窗户眼子”就进来了。
  
   为了养猫,家家的窗户下边的一角,都留出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格子。纸窗时,那个格子不糊上,而是从上面粘一个布帘。安装玻璃窗后,下边要用玻璃刀挖出一个洞。外屋、里屋的门槛下方一角,也要留出一个洞来,叫作“猫通眼儿”,意思是很明白:那位大侠无论何时都可以出入方便。
  
   母亲说,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不喜欢,嫌它是阴阳脸儿。说,这种脸儿“妨家”,主家嫌弃它,才不要它了。后来熟了,母亲抚着它的头脸,一边说:你也是长个俊俏的小脸蛋儿,不就谁都喜欢了?话虽这样说,母亲却并没嫌弃它。见它进来了,就唤它:花儿花儿,跟我来。母亲找了一只碗,舀了半瓢剩玉米碴儿粥,花儿就围着她的脚,一声声细细的柔柔的“妙儿”。母亲说:等着。又从罐子里抓了一点干虾皮,嘴里说着:再给你和上点“馋老婆药”。阴阳脸儿大概没有受到过如此礼遇,就来回在母亲的腿边来回走着,靠着,蹭着,嘴里不停地“妙儿”着。等母亲给它搅拌均匀了,就“呜妙鸣妙”地大口吃起来。母亲说,你也是文明一点。还是个女猫呢!母亲总是称呼母猫为“女猫”,对公猫就直以“公猫”称之了。我笑着跟母亲说:你是猫的女权主义者。母亲说,我才不管你什么权呢。于是阴阳脸儿就不走了。吃完了跳上炕,靠着母亲侧躺在那里。母亲抚摸着它,边跟它说话,诸如,你是那家的?几天没吃饭了,一下子吃那么多?等等。阴阳脸儿就眯着眼,舒服地呼噜着。我回来时听母亲说这阴阳脸的来历,笑着跟她说:一只猫会“妨家”?哪里会有这种道理。刘备的“的卢”马还“妨主”呢,不是它,怎么可以来了一个“跃马过檀溪”。别叫它阴阳脸,叫它太极脸就行了,跟得了大道似的。母亲说,什么也不叫,就叫“花儿”。是的,在我家的猫称谓只是一个:“花儿”。
  
  
  
   阴阳脸真是一个好猎手。母亲说“好猫管三邻”。有它在,这几个院老鼠都少见了。它不仅夜里逮,白天也逮。它就蹲在墙角的一个洞外边,或者玉米秸垛旁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它跟前过,我叫它“花儿”,它连抬头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一脸做大事业的表情。我离开它有十多米的地方蹲下来,看着它。这时,就看见它的尾巴稍儿开始神经质地抖动,一闪,就不动了,又一闪。这时一个老鼠就出来了。只见那老鼠左右嗅嗅,往前走了两步,阴阳脸这才出击,一击毙命。叼起来就跃上墙头。现在它逮的老鼠多是小些的了。我曾见到过墙角有五六只老大的毛色发黄的老鼠头——那是它吃不下丢在那里的。母亲笑道:那可都是“老”耗子了。可这花儿也老了——它嚼不动老耗子脑袋了。是的,一般猫吃老鼠,是从头部开始的。
  
   不过,它这个猎手狩猎的物种也很杂的。一次从地里回来,我见它叼着一条蛇,有七八十厘米长,是那种绿色带有红线的蛇,正往堂屋走,那蛇还在扭动着。我大喊一声,就追了过去——庄户人家最不喜欢猫往屋里叼蛇。它见我追来,穿过堂屋就向北跑,我穷追不舍,直到十几米外,它才撒嘴跳上墙头。那蛇扭动着爬走了。这该死的猫!我跟母亲说了这事。母亲说,西隔壁丢了两只鸡雏了,看见它叼着。母亲说:怪不得主人不要它。可恶,可恶!得教育教育它。
  
   家里也育着鸡雏。晚上放在一个纸箱里,白天把炕头的席卷起一些来,让它们在土炕上跑,“叶儿”“叶儿”地叫着。阴阳脸对它们经常感兴趣地看着,尾巴稍儿不怀好意地抖动着。母亲见它那个样子,就大声警告:花儿花儿,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叼我的小鸡儿,我就不饶你!它听母亲这样说,就伸个懒腰,转身走了。我不知道这次母亲将怎样教育它,就怂恿母亲。母亲就叫:花花儿过来!母亲只要叫它,它绝对不含糊,一下子跳到母亲脚旁,“妙妙”地撒娇。母亲坐在炕上,左手搂住它,右手从炕头抄起一只鸡雏,凑到阴阳脸前。阴阳脸毫不客气,一爪就向鸡雏抓过去,母亲掐住它的脖颈说:哦,你还真想叼呀!转身从针线笸箩里拿起一把纳鞋底的锥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它的胡子处,嘴里说:你还叼小鸡儿不?它“嗷”地嚎了一声。母亲又抄起一只鸡雏,又送到它跟前,它又一伸爪,母亲又扎了它一锥子,这次扎得重了,它“嗷”的声音有一点惨叫的味道了。并且更用力地挣扎,想逃开去,无奈母亲掐得它很紧。母亲对着它说:你还叼小鸡不?!说着又抄起一只鸡雏,送到它嘴边,它只是“嗷嗷”地叫疼,不再伸爪子了。母亲说:你要是再敢抓小鸡儿,看我不把你嘴扎烂了!一撒手,它“嗖”地跑掉了。不过,从那以后,它真的不叼小鸡了。有时老远觑上一眼,见有人来了,就悄悄地离去。
  
   阴阳脸还有一手绝活儿:钓鱼。
  
   母亲早起开门,发现墙角那有一个鱼头,连着一根长长的鱼刺,有一尺多长,像草鱼,也像白鲢。心里犯嘀咕:这是哪儿来的鱼呢?过了几天又发现一条,稍小一点,也只吃剩下鱼头连着的鱼刺,躺在那里,白得耀眼。母亲好像有心里底了似地说:这花儿说不定会钓鱼。我家北面二百米处就是一个方圆四五百米的大坑,大队在里边养着鱼,就是草鱼和白鲢。我兴奋地地抚了一把阴阳脸:你还会这手儿?阴阳脸只是站起来,弓弓腰,把尾巴竖得和旗杆一样。我点了一下它的额头:别只顾自己吃,给我们也弄一条来呀?它没给我家送上一条鱼来,一个“护秋员”却得到了。
  
   他跟母亲说,他晚上看见阴阳脸在坑边钓鱼了。那天晚上十点多了,有点月色,他从坑边过,听见坑边有“泼拉”的拍水声,就循声往那儿看,见一只猫侧身坐在坑边儿,脸向着坑里,尾巴伸向水面,尾稍儿轻点着水面。只一点,就迅及抬起,再一点……忽然一个转身扑向水里,像一道闪电,在水面上划了一道弧。等护秋员明白过来时,那只猫已经叼着一条大鱼跑上岸了。护秋员一边嚷一边追,猫拖着一条二斤重的不断翻动着的鱼,自然跑不快,就扔下鱼跑出几步,回过头来盯着护秋员。护秋员一看,是我家的阴阳脸,就一晃手中的钢叉把它吓跑了。哈哈,这个阴阳脸儿,可真有它的。
  
   农历二八月,是猫们谈情说爱的时节。阴阳脸的恋爱,多在夜间,而且进行得轰轰烈烈——扰民!你正在“觉(jiao)头子上”,它们就在窗外闹腾开了。先是在邻院的屋顶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那叫声绝不是那种柔情蜜意的“妙儿”,而是近乎惨烈的“呜嗷—”,间或还有一声威吓的“呲!”这种声音此伏彼起,有时还“嘈嘈切切错杂弹”,吵得我等难入眠。这天晚上,我把手电筒放在身边,又放了一把破笤帚,准备做一次祝员外。又被它们吵醒后,我左手拿起手电筒,右手抄起破笤帚,推开窗户,手电一扫,房顶上竟有四只猫,窗台上除了阴阳脸外,还有一只大个子公猫。手电一照,它们的眼睛像一对对绿色的电灯泡。我的笤帚就冲着邻院的房顶砸过去了。这时阴阳脸就从窗外窜了进来。窗台这只大公猫犹自不舍,也要一窜地进来,被我手电筒一扫“嗷”地一声落荒而逃。就在此时,房顶上还有几只绿灯泡在那里闪烁呢。我回头用手电照了一下阴阳脸,人家竟然安然卧榻了。我心说:你这够得上五角六角恋爱了呢!
  
   阴阳脸怀孕了。这时母亲的“馋老婆药”用得也比过去多了。两个月后,阴阳脸产下三只小猫:一只淡黄色的,一只狸色带白花的,一只是黑狸色的。哈哈,我说:你倒没生下一只小阴阳脸儿来呀?母亲说:“人老娇儿,猫老嚼儿”。花儿老了,别把小猫吃了就不错了。我说不会,多给它点腥鱼烂虾吃,就不会了。我想,它吃崽儿可能是体内营养严重失调造成的。其实我们是多虑了。阴阳脸对爱子的那个娇是超出我们想象的。那三只小虎崽儿,眼也不睁,小小的圆耳朵,粉红的小嘴儿,小胡子乍叉着,就会在它们妈妈跟前跌跌撞撞,要不就是拱奶吃。它越是仄仄愣愣地撞,它妈越是喜欢得舔,一舔它们就是一个趔趄。你要是从阴阳脸身边拿起一只小绒球来,它就立刻欠起身,警惕地看着你。它要是从外边回来,老远的就轻轻地呼唤它的儿女:“妩——妙”。“妩”声很长,“妙”只是轻音儿。从猫通眼儿跳进来,眼睛就直盯着它的孩儿们了,脚步是轻柔的小碎步儿,唤的声音也是轻柔的鼻音“嗯~~”,听得你心房发颤。这时你叫“花儿”,它一点也听不到,径直奔它的孩儿们去了。到了跟前,舔舔这个,舔舔那个,鼻子里轻轻地发出“嗯”的声音。小猫一听到“妩——妙”,就像炸营一样,嘴里“吱吱”地叫,东一头西一脚地乱爬乱撞。阴阳脸就一个一个地叼着它们的脖颈,把它们放到自己跟前,侧身躺下,喂它们奶。然后脸上出现少有的平和。
  
   没几天,这三只小猫就你一只他一只地被邻居们瓜分了:过了满月人家要抱走的。
  
   可是,六七天时,母亲早上起来,看阴阳脸侧着身子躺在后门口,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眼睛瞪着,口鼻里有一抹血迹——它死了!母亲抱起它,嘴里叫着“花儿花儿”,可是它已经不再应声了。母亲抱着它来回走着,嘴里唸叨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母亲在后院桃树下边挖了一个坑,埋葬了阴阳脸。那三只小猫喂它们粥沫儿、糖水一概不吃,小黄猫还一头扎在糖水碗里,差点呛死。母亲找遍了半个村,也没找到一个哺乳的猫——猫死绝了。看着这三只开始还跌跌撞撞,“吱吱”乱叫,后来一个个奄奄一息的小猫,母亲落泪了,说:唉,缺德啊……
  
   阴阳脸有点灵性,它不吃死老鼠。因此,半个村子的猫都吃药死的老鼠死干净了,它却奇迹一样活了下来。我忽然想起母亲说的“人老娇儿,猫老嚼儿”。阴阳脸是老猫了,奶水少。哺乳期间,缺营养呀,它不吃幼崽,却想增加自己的奶水哺育它的幼崽,就顾不得吃毒死的老鼠了。也许是这样的吧?
  
   母亲把那三只小猫:小黄、小狸、小花埋在了它们的妈妈身边。
  
   上边又发毒鼠药了。母亲照例把它扔到了茅厕里。
  
   (2008-8-15)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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