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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四)
□ 梧澧
2008-10-30 1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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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夜色里,一丛火苗跳动着把黑烟送入黑夜。黄不贵边擦烟熏的泪水,边添柴煽火熬中药。妻子一把夺过煽子,动了动冒烟的柴禾,煽起来,火光窜起,药锅沸腾,映红了她一脸的泪珠。黄不贵内疚地笑笑:“不生我的气啦?”妻子用煽子指指儿子眼挂泪珠的睡容,继续煽火。
黄不贵走过去轻轻给儿子擦泪,擦出自己一把泪来。
妻子端下药锅,取来一张白纸。黄不贵忙接过来,滗药,端药放到唱不来跟前,轻轻推醒熟睡的唱不来:“兄弟,兄弟……唱不来!”
只有“唱不来”三个字,让唱不来一惊坐起,揉了下睡眼,发现了碗,眼睛一亮:“吃饭?”说着冷不防,已将碗抢过来喝了一口,“喷”地一声吐了一被子,随手把碗扔到被子上,药汤洒了一被子一床,碗从床上滚下地打成碎片。
黄妻不知有多心疼地:“你……你知道这一碗药多少钱吗?”说着揭起满是药污的被面对丈夫吼道:“这……不活活糟蹋人嘛!”吼着转身寻出条帚,给了唱不来一条帚把。只穿着裤衩的唱不来,赤脚跳起,逃往茫茫黑夜。
怒不可遏的黄不贵照妻子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一句话没说出,回身追出去。
黄妻一手捂着脸,一手找来电筒紧追出去。
梦中惊醒的儿子,翻身起来,拿出一根棍子紧随着追去。
见一家大小消失于漆黑的山林,唱不来悄悄从黑夜中摸出,愤恨地提起一把镢头闯进窑内,刺耳的砰嚓声划破了山林的寂静和漆黑。
漆黑、死静笼罩的山野,游走飘忽的灯光,萤火虫般地渺小。
“兄弟——”
“唱不来——”
“唱不来叔叔——?”……一家三口的呼喊,变成更多人的呼唤,更多的呼喊声渐渐捧起一轮旭日。人们疲惫不堪地从山谷、从林间、从荆木丛、从羊肠小道返回村来,各自回家。黄不贵一家三口一脸憔悴一身汗污地相扶着,从旭日中走回家里。唱不来在门前舞唱。三人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黄妻挣扎上前轻轻擦去唱不来脸上的污泥:“兄弟,嫂子再不打你了……你可不敢乱跑了……可不敢……”停止舞唱的唱不来,像个傻孩子笑着,没有任何回应。父子瘫软地坐在石板上,软得眼睛都懒得睁。黄妻看看父子俩,又看了一下太阳,摇晃着抱几根柴禾,进屋去做饭。一推开门,妻子大叫一声,扔了柴禾,回身奔出好远才停步,父子俩弹簧般跳起,各自拾起身边的棍子、镢把冲入屋内。
好一片狼籍的家。
桌子四脚朝天,锅灶被推倒,案上面罐破裂,白面流了一案,小黑白电视滚在地上……
黄妻蹬脚捶胸,坐地大哭:“这穷呼呼哩日月也不让过啦,砸成稀巴烂一堆啦……”儿子操棍直奔唱不来,被黄不贵一把推倒在地,摔得大哭。
黄妻拉起儿子,指着唱不来对黄不贵哭喊:“我娘俩给你这亲娘热爹腾路!你和你这亲娘热爹过上一辈吧!……”说着拉起儿子,母子痛哭着出门而去。
黄不贵傻眼了,慌得抬腿就追,追了几步,觉得还不能就这样追去,就在一筹莫展时,忽然灵机一动:“回来!我弟兄俩给你娘们腾路!”说着拉上唱不来,紧赶几步追过妻儿,头也不回地走去。
轮到黄妻傻眼了,可怜的妻子放开儿子,急追上丈夫,死死挡住去路:“我娘们不走了还不行吗!”顿时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唱不来见状却畅快地扭唱起来。
八
两丛跳动的火苗,点亮着茫茫夜色,两锅翻腾的浪花,两股不断升腾的烟云,升至窑顶反卷下来反卷成两朵不断头的蘑菇云。馋人的肉香、苦中带甜的药味,和着不断头生成蘑菇云、不停飘散的烟雾,弥漫了整个窖洞。黄妻两手煽着两把火,一边熬药,一边煮兔肉。写完作业关了电灯的小龙龙,守着沸腾中的兔肉,不停地使劲闻着,流着口水。
药和肉渐渐都到了火候,黄不贵合上厚厚的《黄帝内经》,将妻子端下来的药锅滗了药、端药到沉睡的唱不来跟前,轻轻推醒唱不来,臼一汤匙,吹了吹,准备喂唱不来。黄妻从另一锅里捞了一碗热汽腾腾的兔肉,不时吹着烧痛的手,一一撕成小块,也端到唱不来跟前。小龙龙乘妈妈不备,抓了一块塞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挨了妈妈油腻腻的一巴掌,那油腻腻的手,顺即把一块肉塞进了唱不来的口,望着唱不来比儿子更美滋滋喜迷迷地嚼着,黄妻哄孩子似地哄唱不来:“兄弟,你喝了药,嫂子就把这肉都给你……”。眼看唱不来伸手要抢肉碗,小龙龙一把夺过,闻了一下,流着口水说:“真香!叔叔,你不喝药,我就不给你吃!”唱不来看看肉,看看药,喝下一汤匙,苦着脸正要吐,儿子忙喂他一口肉,唱不来的苦脸变作嚼着肉的笑脸。
好不容易肉碗、药碗都空了,药力渐渐生效,唱不来笑着睡去,黄不贵赶快给唱不来扎针。
两丛跳跃的火苗,日复一日地点亮着漆黑深沉的山林,一口肉一口药汤每天照常进入唱不来的口,龙龙的馋滴,依旧更漏似地滴答。唱不来扭唱着日出日落,出落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停止扭唱,能乖乖地喝药,两丛火苗总算减成了一丛。
一日正午,唱不来乖孩子似地静坐在门前树荫下,见黄不贵背一捆柴回来,有眼色地赶上去接过,整整齐齐摞上柴垛。
黄不贵惊喜狂叫:“她妈,她妈,娃儿,快来看……”母子奔出,见状惊喜不已。
圆月有点调皮地钻出山尖,穿过树枝,爬上窗户,偷看床上兴奋难眠的黄氏夫妇。黄妻松了一口气:“唱不来总算不闹了,也不疯了,不枉咱烟熏火燎熬汤熬药一个多月!”
黄不贵欣喜、自负地:“该有这效果!也多亏你和咱娃。”妻子笑着翻了丈夫一眼:“给我灌米汤哩?我只是不想看你愁得眉头老蟠着……”说着忘情地将丈夫往怀里搂。丈夫深情地看了看妻子,还是挣脱妻子的搂抱:“抓紧睡吧,鸡叫我又得去县上进药!该用那几种贵重药了……”
妻子一惊:“又得花钱!得多少?”黄不贵心虚得直抓眉头:“少说也得过千吧……”妻子惊得抬起头:“娘呀,说了一个老天爷!咱可只有百十块啦,咱四张嘴都吊起来,也不够零头呀!”
丈夫也是一惊:“攒了这么多年,该有小五千块吧,咋就?……”
妻子:“你划划,你给唱不来用的多贵的药!说话两月啦,多少药钱啦!”
“下一步的药才贵哩!”。妻子一听,惊得一下坐起:“你……别吓唬人!”丈夫把妻子按回被窝:“按说只是几百块钱的事,只是唱不来这病时候太久,抵脑(头)痛得时候也太长,里头的机器疼坏不少,不用贵重药不行,少了还不行,这……这咋办?这咋办?”一时愁得直敲脑门。妻子心疼地:“不能找城建上?他们不是……”
“指望不上……”丈夫生气地摇头。
“那……这钱也不能叫咱挨呀,又不是小数,咱穷家穷地,再也贴不起啦!”。丈夫无奈地:“唉,看来只能靠自己采啦!”
“自己采?哪有?”
“除过混沟,都寻遍啦……”
“啊,你想摸七十二混沟?不要命啦!”妻子惊得又坐起来。
“别听人们瞎咋呼,哪有那么玄乎!”
“你没听咱爹活着时说的——七十二条深沟,沟沟混同,沟沟勾魂,那年阎锡山队伍进去一个团,也没摸出来一个!”
“他们是外来人,不认路,咱……”
“咱这一带,人老几辈,你听说过谁进去过?”
“凡事总要有人开个头嘛,我就不信……”
“看来你是存心撂下我娘们不管啦!”
“哎呀,唱不来兄弟治到这火候上,得赶紧下这几味药,要不,前头那几千块就白花啦!他也就惜惶没底啦!”
“真要去也行,我娘俩和你一起去!”
“都搭进去,想绝户?”妻子一听,又是哭嚎,又是打丈夫:“我的娘呀,原来你真按哩撂下我娘们的狼心!……”
“你把他吵醒!?不知道他这病得睡好!”丈夫忙指指熟睡婴儿似地唱不来。
“我哩娘!我伺候你老哩,伺候你小哩,给你养小(儿)养女,啥事都由你摆划,没想到落地熬哩还不胜一个皮不挨、肉不粘的疯汉……”妻子捶打着丈夫的心口,哭得喘不过气。
“算算算!我不去啦还不行!”
“就是不能去!你不言语把一个疯汉引回来 ,我依了你,你把咱的家当都拿出来给他治病,我也认啦,可我搭上啥,也不能搭上你呀!”她死死搂着丈夫咽泣,好像一松手丈夫就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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