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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六)
□ 梧澧
2008-11-05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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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不贵给唱不来喂药,妻儿和荆道沟村凡见到的人,都觉得那哪是喂药,是在给唱不来输血、输命!唱不来听话地喝着药,苦笑着。随着日落日出,唱不来的苦笑变成了泣泪。
唱不来已经能给黄家帮忙了,黄家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为了不影响保健站的正常周转,唱不来的所有用药都要靠上山采集。渐渐地,不仅黄氏一家,就是村里人,包括被黄不贵治得终于站起来,已有点老得糊涂的佗二爷,也觉得唱不来就是黄家的人,赞叹唱不来的用药和保健站的药那么公私分明!黄不贵不得不经常拄着双拐到山坡上采集草药。不时捂着腿,痛得汗珠直滚,常常突然眼前漆黑,倒在坡上。佗二爷看不下去,逼着当副县长的儿子找高主任兑现当初给黄不贵的承诺,至少也得给点救济。儿子倒是清醒:“您老知道啥人才能吃上救济?”
“不是穷人?”
“有钱有势有门路的人!谁叫他黄不贵那么不珠贵,那么自贱!救济这盘大菜里,哪有他和唱不来这号人蘸的麻辣水水!”老子一听气得大骂着要拼上“眼看百岁的老脸,拿拐棍敲他姓高的”时,副县长笑了:“这会县城成了‘全省第一卫生县城’、‘全省第一文明县城’那姓高的主任,正急着、猴着、等升局长,这时候谁去找他,也是打铁不识火色!”。高主任后来终于当上了民政局长,那是因为城建局已没了位子,却借口那是在城建局的承诺,看都没看前来替黄不贵求救的村民。佗二爷的儿子干脆说:“民政局长都不救济,城建上能有影影!”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黄不贵的胳膊总算退尽了疮痂,却再也伸不直了,腿上的伤口仍在流脓,而且越来越痛,渐渐发展到已不是伤口痛,而是骨头不停地痛,痛得钻心,痛得晚上几乎不能入睡,白天不敢点地。身边能用的药都用了,仍毫无效果。他不仅不能采药,连制药也不行了,直接危及到唱不来的治疗了,这才咬着牙、拄着双拐走进县骨科医院。一拍片子,已发展成骨髓炎,大夫逼他赶快到秸王山骨髓炎专科医院去治,警告他再迟了就得截肢,保不准还会有生命危险!
黄不贵暂时不能临床给唱不来治疗,只好反复修订药方,千叮咛万吩咐妻子按时按量给唱不来服药:“一点不敢多,一点不能少!一定……”。妻子一滴泪一句:“记住了……”,最后恳求他:“你赶紧顾你吧!不敢只顾你那命布袋兄弟啦!……”
秸王山骨髓炎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都说:“这个黄不贵,梦里梦外,口不离唱不来,把自己的重病和巨痛都忘了,都不用下镇痛药了!”。整个骨髓炎医院都被感动了,这座闻名国内外的专科医院,派出最好的专家,拿出最好的秘药,挽救他的腿,让上千患者嫉妒得发恨。但病情一趋向好转,他就拄着拐棍走出了医院——别说大夫护士们,个个病人都惋惜他“不珍惜良机”,都无不摇头说他“不知道要命!”
当黄不贵月光中下了村里的小客车,拄着双拐回到家时,妻儿都以为他还磨顿在县骨科医院,死也不相信他已从秸王山医院回来了。黄不贵却一坐到他的医案前,就给唱不来作检查,更换药方,看着妻子熬药,盯着唱不来服药。风和日丽中,山上总有拄着双拐采药的黄不贵。
日落日出,天阴天晴。一日,黄不贵采药回来,正好碰上唱不来从山上砍回一捆柴,整整齐齐码上柴垛,喜得他扔了双拐,扑上去扒住唱不来双肩:“兄弟,你……你好了,好了!——”,唱不来顾不得擦汗,张臂紧紧搂住了他的大哥。
黄不贵忙去杀兔子,儿子紧紧追捕大公鸡。大公鸡狂叫着飞起逃命,从唱不来头上飞过,惊得大便失禁的大公鸡,拉了唱不来一脸屎,唱不来抺了一把,闻闻:“真臭!真臭!喷!……”人人笑得前仰后合。
佗二爷也来和黄家一家人喝酒庆贺,整鸡、整兔,金针花、菖蒲酒摆了一桌。黄不贵与唱不来、佗二爷对杯。妻子指指丈夫腿上的绷带:“你可不敢多喝!”
黄不贵:“多喝!喝晕!”说着抓起瓶子一饮而尽,醉倒在地。
十一
舜王故里的秋天,到处是醉红了的秋色。从红叶漫卷了的整个历山,红透了脸的高粱,一树树、一坡坡挂得重重迭迭的红灯笼似地柿子,到人人脸上喜悦健康的红润,无不红得烂漫,醉得惹眼。唱不来已能和已脱去绷带的黄不贵及其妻儿一同卸柿子,他像猴子似地,灵巧地,在树上跳来跳去,卸灯笼似地,小心翼翼将一个个红柿子摘下,放进篮子,放满篮子,吊到地上。龙龙跳起来将柿子倒下,看着唱不来吊上树,再和父母一起摘掉杮子的蒂和叶子。
晚霞满天,唱不来和黄氏一家,将拾翻好的一大堆红橙橙的柿子往筐里装。黄不贵问唱不来:“兄弟,还记得爹娘吗?”
唱不来点点头:“嗯。”
一家三口急问:“在哪儿?”
唱不来似乎是随口说出:“大哥大嫂不就是爹娘嘛!”
黄不贵动情又不无失望地:“我是说你的亲爹娘!”
唱不来是那么自然地回答:“哥嫂不就是我亲爹娘吗!”
黄不贵激动得连连摇头,又问:“你还记得家吧?”
唱不来激动地连连点头!
一家三口又急问:“在哪儿?”
唱不来已满眼是泪:“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黄不贵性急地:“我是说你以前的家!”
唱不来无所谓地摇摇头……
黄不贵鼓励地:“好好想想……”
唱不来看看眼前的家,看看一家三口,看看遥远的天际,两眼茫然地连连摇头,摇出了一串泪。
黄不贵背过脸摇着头:“记忆丧失症……”妻儿惊疑不觧地瞪大着眼睛,不知“记忆丧失症”是哪路妖孽,能否降服……
唱不来将树上落下的、摔碎了的、软瘫了的柿子一一拾进一个空筐:“回去好喂猪……”
黄不贵伸着拇指对儿子说:“过日子就得象你叔这样!”。
三个大人各自挑着两筐冒尖的红柿子,龙龙端着一小筐唱不来拾下的准备回去喂猪的柿子,从无边的红叶里回到落霞映红、鸡鸣猪欢的小院。
火红的霞光缓缓被明月刷成银白。月光挑逗着黄氏夫妇床上难眠的面色。
黄妻:“这唱不来的病是好啦,可也好下麻达啦!”
“你这人,又歪出啥歪道道来啦?”
“还说我歪呀!你这人心还有尽没有?没有我,你一个人再傢伙,能有唱不来的今天!”
黄不贵笑了:“是呀,我总不能守着唱不来不去出诊,还不能带上他上山采药,更不能带着他去秸山住院,唱不来能有今天,这第一功臣还真是你!”
黄妻怨爱地戮了一下丈夫的脑门:“镢锤嘴哄,当我是吃屎娃!我是说,唱不来不过四十上下,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哩,总不能老在咱家呀!”
“你还真说到我心上啦,咱不能白使唤个长工,将来当地主挨斗!”丈夫说着禁不住笑了。妻子也笑着说:“啥年月啦?你还说这话!”
黄不贵一本正经地说:“啥年月也不能亏人!唱不来心眼好,人实在,肯干活,又有一身力气,咱得赶紧给他找着家,让他家人赶快给他说媳妇,赶得紧,说不准还真能有后,有一家好日月!”
妻子摇摇头:“几十年啦,音信都没,天下这么大,去哪找?”
黄不贵深思良久,眼睛一亮:“听他这口音,带点东、南、北一带味道。天明我就去那一带各县电视台登寻人启事!”
妻子担心地坐起:“又得花钱,咱可真真再花不起啦!”
黄不贵正色地:“脱裤卖袄也得上电视查找!”
“咱一家就不活啦?”
“唱不来就不活啦?”
“光叫他活,不叫咱活!”
黄不贵大有大彻大悟地慷慨陈词:“啥叫活?治病救人,救生济世,行善做好事,就是活!经书上常说‘天人合一’,‘众生一体’,如今更强调社会和谐,其实都是说:活人才能活已,不活人,光活已,活不了!”
妻子噗哧一笑:“啥候学会说大话啦?还越说越晕啦!”
黄不贵象是闭目沉思,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看药书,不看祖宗的医药宝典,悟不到这!……悟不到这,不配做大舜后代!……”
黄不贵走进挂着《沁县广播电视局》牌子的大门。走入广告室,广告员见有顾客,眼睛一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收了款说:“今晚就上电视!”
黄不贵走进挂着《阳河县广播电视局》牌子的大门……走进挂着《横山县广播电视局》牌子的大门……
各种各样、大小不等、黑白、彩电里,寻人启事的大标题下,唱不来的大照片占据了整个画面。
耸出中条山脉的历山舜王坪、齿入青天的锯齿山、莽莽万顷原始森林和东西两外围的五百里林海——五百里天险绝嶂,将座落在原始森林两端崇山峻岭里的横山县月儿沟和五十里荆道沟,隔绝成上古舜皇时期的两个部落、两个天下,但并未阻挡住当年大舜一统乾坤;隔漠为历史以来不曾往来、几乎无法相知的两个世界,但在历史进入两千年后,又让黄不贵的电视寻人启事广告,那么轻易地将500里之遥一线牵!几乎占满了21 英寸彩电视屏幕的唱不来照片,立即惊呆了月儿沟的一个人——樊得桂的眼睛:“爹、娘,快看,折桂,我兄弟折桂!”听完了电视里的寻人启事,才缓过神来的樊得桂的一声惊叫,让想小儿子成痴成呆的二老,一步一颤地逼近电视。
“你堵住我啦……”老汉樊志华拉过老伴几乎爬上电视。
“你没堵住我?”老伴推推丈夫,两张老脸一边一个几乎贴上电视,许久,二人都眨眨昏花的老眼,失望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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