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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七)
□ 梧澧
2008-11-06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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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下的喜鹊叫“喳喳”中,黄氏一家正在惊喜唱不来竟然已经能看《黄帝内经》,并奇怪家里那么多医书,他怎么会单单喜欢尚未译成现代文的这一册?怎能读懂那么深奥的先秦古文字?樊得桂擦着汗来到黄家。唱不来从书上抬起头来,两人面面相觑:“你是折桂?”樊得桂已惊喜得两眶满是泪水。唱不来转动着和樊得桂一模一样的眼睛,从惊疑中站起来:“折桂?”说着困惑不觧地看看黄氏一家。他突然觉着,这个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年岁略大一点的男子,像一根猛烈搅动的栎木椽,把自己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脑海,搅起了轩然大波。这搅动好像要搅出无数似乎有过、却拽不住其走失的梦境,那梦境随着搅动似乎要浮出,要清晰,却总是浮不出,更谈不上清晰!搅着搅着,搅得昏昏沉沉,搅出了似曾有过的要进入昏迷的一种感觉……而樊得桂那饱满晶亮、几乎要爆破的泪眼,黄氏一家,特别是黄大哥那充满期待、俨然慈父一般的眼神,又把他从几乎昏迷中呼唤出来……
樊得桂:“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在坡上边放牛边看《黄帝内经》……”
“放牛?看《黄帝内经》?”唱不来说着看了看手中的书。
“就和你手中这本一模一样!”樊得桂见唱不来手中也拿着同样的书,不知有多惊喜地掏背包。
“就和这本一模一样?”唱不来疑惑不觧却又若有所思地看看书,看看得桂,看看黄氏一家人。
“和三妮……”樊得桂见有门,停下掏包,作搂抱式。
“和三妮?”唱不来学着樊得桂的搂抱动作。
“爹抡鞭打你……”樊得桂说着做挥鞭动作。唱不来有点惊吓地跟着樊得桂做挥鞭。
“后来三妮考上了大学,给你寄来一本新呱呱的《黄帝内经》和一封信……”说着从包里取出一本和唱不来手中一模一样版本、只是显然很少翻过的《黄帝内经》和一封只剩下残皮的信,递给了唱不来。唱不来接过书和信封,下意识地搂在怀中,许久,又颤抖地抚摸书,拆看空信封,凄然又茫然无知、急想知道什么地看看大家,急得不住摇头,急出了一脸的汗。黄不贵给唱不来擦擦汗:“兄弟 ,别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些东西你是一定能想起来由的!”在黄不贵的一再鼓励启发下,唱不来不断重复搂抱、鞭打,不停看手中的书、信,不住念道着“放牛……爹……三妮……”。大家无不辛酸和期待地静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谁也不说一句话。终于,只见唱不来眼珠一亮,亮出了似乎很久很远的梦呓……
樊志华扛着犁进入麦茬地,地头插上犁:“得桂,叫折桂把牛赶过来驾犁。”。背着耙来到麦地边、放下耙的樊得桂,手作喇叭,向着山上喊:“折桂——爹叫你把牛赶过来驾犁——”
樊折桂正和背着行李的美丽山妞——三妮,在弯弯山道上相视垂泪:“折桂哥,你心那么灵,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蟾宫折桂的,咱还是抓紧去县高中复习高考吧!”
“你知道我爹看不起大学,他心里只有这本《黄帝内经》,只做着子孙能成为乡里驰名中医的梦……”
“让你哥圆他的梦去,你哥脑子也好,也能行!”
“他说可怜我哥只有那点七制校文化,还不如过去的私塾小学,啃不动这书里的古字堆,把梦全做在我身上……”
“大学也有中医学院,你不会报考北京中医学院,更能让他老人家梦想成真!”
“我爹脑子总圈在、自封在咱这大山里,哪信、哪看得起外边的医学大世界,还有,我的家境你也清楚,哪供得起个大学生!”
“咱勤工俭学,我还可从口中省出点给你!”
“勤工俭学?谈何容易!我哥也是一到课余就拾柴禾,打零工,真是争死争活,到头来还不是连出山上高中的命都没争来……爹和哥哥能一担柴一担柴地把我从高中供出来,已是腰弩折了,能让我边放牛边读医书,也是眷眷之心了……”。听到哥哥的叫声,折桂拉上三妮拐入荆棘丛。
牛在玉米田里抢吃尺余高的嫩玉米苗。父亲和哥哥飞奔入田赶牛。牛挨着打,仍抢吃着,嘴噙着长长的绿苗奔跑着。樊志华气极败坏地挥鞭四下追寻着吼叫:“折桂——我抽死你!——”
荆棘丛中,樊折桂痛苦欲绝地:“这一分手,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三妮,你考上大学后,还爱见不爱见我和咱这大山?”
三妮爱恋地:“只是不爱见这大山了!多见林木少见天,多见石头少见人,我够够了!想过过现代的日子,盼着不久的将来,能和你出山一起过……”
樊折桂:“一辈子?”
三妮:“一辈子!”
“三妮——”
“折桂哥——”二人不顾一切地抱搂在一起,忘情地亲吻,仿佛这一刻世界全是他俩人的,尘世上只有他们二人,也好像已预感到这一分手,将天各一方,再无相聚……
樊志华追寻中扫见人影,悄悄摸到跟前,见状气花了眼,打雷似地吼叫:“好你两个贼娃,我和你哥挣死挣活,也舍不得叫你干活,你竟忍心不好好念书、放牛,来干这么见不得人的事!伤风败俗呀,没脸见人呀!……”。话音未落,‘啪’地一鞭打了两人,两人脸上刹时两道血印,鲜血直流:“多嫩的玉米苗啊,叫你这畜牲糟蹋净啦!……”
樊折桂急捂住三妮的鞭痕哭吼:“爹——你这是干啥呀!”
三妮捂着脸哭着狂奔,樊折桂喊着“三妮——”狂追,樊得桂死死拉住要追的父亲,拉得父亲暴怒渐平,渐渐目瞪口呆。
半年后,拿着破旧的《黄帝内经》、呆看着牛在山坡上吃草的樊折桂,回想着三妮,流着泪。樊得桂拿着一个装得厚厚的大信封走来,用信封碰碰弟弟的肩膀。从沉思中惊醒的弟弟擦了一下泪,接过一看那熟悉的字迹,惊喜地打开信封,取出新新的《黄帝内经》深情地闻了一下,但一打开夹在书中那封信,一见那在他看来完全是用血泪写成的血红的断情信,就大叫一声“三妮——你!”昏死过去。
唱不来从深深的梦呓中醒来,就像天上才几天,人间若许年,慢慢走出惺忪后,他只觉得是做了个碎心的惨梦,却根本想不到一梦已是二十余年!突然,唱不来眼瞪得好大:“你是——得桂?”
樊得桂泪眼放光:“你是折桂?”
唱不来:“哥哥——”
樊得桂:“兄弟——”二人抱头大哭,黄家举家痛泣,巍巍锯齿山,入云舜王坪,莽莽原始森林,五百里林海,好像都在饮泣!
不知内情的黄不贵狂喜得孩子似地:“唱不来回复记忆了!唱不来回复记忆了——”
樊家也是中医世家。传家之宝也是一本《黄帝内经》,看家本领主要也是对《黄帝内经》的独到探讨。樊家世世代代满足于做本乡本土以至十里八乡的名医,陶醉于病人的家人,牵着骡子,牵着马,哪怕是小毛驴,来请看病。骑在马背、骡子背或是驴背上,不抬腿不费力地颠簸过陡峭的羊肠小道,观赏着入云的峰峦、莽莽林海、无边葱绿,更体味出《黄帝内经》的莫测高深,心底泛出说不尽的惬意和清高。让祖上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大山里的峡谷,早夹扁了他们的思维,小农经济的自我封闭,也大为局限了后人的眼界,到了樊折桂爷爷辈上,随着解放后医疗事业的发展,村村都有了保健站,来请看病的十里八乡人几乎没有了。后来社会上逐渐崇洋薄古,重西医轻中医,大病、疑难病也都直奔县市大医院,不再来找爷爷了。爷爷也只能落得个村保健站医生的地位。就在爷爷还没到年迈看不动病之时,公社主任硬说保健站得适应当前班子年轻化的要求,赶走了爷爷,安插上了死也出不了山里死力的小舅子。樊志华在县临时卫校毕业回来接不上父亲的班,只能弃医务农,断了樊氏祖宗医门相传的遗训和荣耀。爷爷一气成疾,临终咽不下气地千嘱万托父亲樊志华 :“我樊门世代苦苦探讨《黄帝内经》,到为父身上不仅已集列祖之大成,更悟透了其中的八卦奥秘,可惜……不过我已看透,眼前这世道不会长久,我樊门医道中兴,不在下二代,就在下三代!我儿有了儿子,一定要让他们中兴祖业,医天折桂,当上杏林状元……”爷爷说到这里,捧着解放后出版、自己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看的《黄帝内经》,要樊志华跪接,但没等樊志华跪下就咽气了。
此前几年间,樊志华遵照父训,在卫校用功学习现代西医医护技能,只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了点《黄帝内经》的皮毛,只是当个山村保健站医生的人选,根本啃不了当时全是古文的《黄帝内经》。父亲原本计划好好的——等儿子县卫校一毕业,就把他收在身边,把终生研读《黄帝内经》的所得,一一传给儿子,再把村保健站的班,放心交给儿子。谁知计划跟不上那个混乱年代的变化!樊志华无力传承祖业,只能严尊父训给两个儿子起名得桂、折桂。得桂在动乱困难年代没念下书,便将祖训寄托在折桂身上,要儿子放弃考大学,独尊独攻《黄帝内经》,造成了折桂和三妮的惨别,折桂的昏死。
躺着折桂的担架飘忽出没在高山密林的弯弯崖路,林梢和着山送来凄惋的牧歌——《世道疯了》
不是人疯了,
是风狂了,
林翻叶飞百草折零
不是风狂了,
是世道疯了,
日冷月暗不容情!
不是世道疯了,
是穷疯了,
只剩下祖坟柏树青!
……
从村保健站,乡卫生院,到平阳地区医院,病床上一直是昏迷不醒的樊折桂。一日,守在病床前,追悔莫及的父亲,去医院食堂打饭回来,不见了折桂,没想到父子从此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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