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梧澧-个人文章】
神医黄不贵 (小说之九)
□ 梧澧
2008-11-12 11:12
收藏:0
回复:2
点击:4647
一辆三轮车奔出旭日、扬着黄尘从新开的云雾缭绕的东山道上开来,径直开到黄不贵门前。樊得桂和中年的三妮从车上跳下来,得桂一见阳光下沉迷在《黄帝内经》里的弟弟,就忘了还有三妮,忘了一切地一声哭叫奔过去:“折桂,快,快跟我回家,爹……不行啦——”。樊得桂这一声可喉咙满嗓的哭叫,把唱不来的视线,从一进入视觉,就让整个心神不知怎的就不由一颤的女人身上,哭叫了过来,震颤了过来:“咋……就能不行啦?”
“哥上次回去,给爹一说你二十多年受的惜惶,他老人家大叫一声‘我娃惜惶死啦!是我把我娃害死啦!’,就啥也不知道啦。村里、乡里、县上、市里,连省里都去治啦,脑子是清醒啦,病却越治越重,这会已回到咱屋里……延缠不了几天啦!爹说他啥也不求,只求能见到你活着,证明我没哄他……能当面给你赔那年的不是……”
随着手中的书“哗啦”一声落地,唱不来一声“爹呀——”兄弟俩抱头大哭,他拼命摇着哥哥的肩膀,悲痛欲绝:“你咋不早来,咋不早来……”
樊得桂:“一家人都懵在爹的病上了……也怕你还不肯回去!……”樊得桂没说“找不到三妮不敢来,怕还是白来”。
唱不来一下跪倒:“爹呀——”头挨地哭得谁也拉不起来。樊得桂这才想到三妮,忙给三妮示眼色。
三妮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满眼已是电闪星舞,浪花光曳里,清晰浮出了从儿时到一年级,到初中、到高中,到分手,到闻知折桂哥失踪,苦苦寻找二十年的凄惨历程。
——终生记忆犹新的,是人生一张白纸上画下的第一道印迹——那儿时折花的山坡上,那山花烂漫里,小折桂折下一朵最红最大的山蒜花,醉迷地闻了一下,奔跑着送给小三妮。小三妮也学着折桂哥哥,更醉迷地闻一下,伸着触角似地一簇血红的花蕊上,鲜艳的花粉粘了小三妮一鼻尖。小折桂刮了小三妮鼻尖一指头,嘲笑着让小三妮看他指头上的艳红,没想到小三妮也照着小哥哥的鼻子刮了一指头,让他看自己的纤纤玉指——两指香艳的花粉,两张开了花的笑脸,只笑得前仰后合。
——人生永世难忘的,没过于生死关头——大雪封山的深沟里,少年的折桂和三妮拄着两根长棍,踏着没脚深的积雪,挣扎在上初中的山路上。大雪中的林海,几十里没一丝风,不见一个人影,连一根动物的毛,一线鸟的飞踪都没有。突然,眼前的厚雪忽地纵起,一只原本就有半人多高的没尾巴老狼,背着尺余厚的雪,更显得比他们还高、比吃人的恶魔还凶猛、还让人惊魂地堵死了路。吓死人的狼口,一裂嘴几乎裂到了耳根,一个个獠牙像一把把尖刀,馋液从尖刀间不断线地流着。而一声接一声的恶吼,只觉得山也摇地也动,两只前蹄飞刨着,荡起阵阵雪瀑,那纵着背的恶势,随时都会飞扑过来。三妮早吓得喘不过气,说不出一个字来,折桂一把将三妮护到自己身后,连连安慰说别怕,可自己的脸早已和无边的雪野一样白冷。折桂知道,要不是有三妮,他早就扔下棍子,抱着头逃了。他更知道,小三妮跑不了三步就会进入狼口。为了比自己性命宝贵得多的三妮妹妹,他一根长棍当长矛,强咬着呀向恶狼逼近。那恶狼似乎看透了对手的心理,一点也不示弱,随着步步逼近,在三妮的耳目里,那恶狼更变得十倍的凶恶,百倍的疯狂,千倍的恶吼,眼看就要触住那五常鬼一样的又红又长的狼舌头了,恶狼竟然一步不退,吼声竟不断头,狂吼成了一串滚地的炸雷。而这时的折桂,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手中的棍尖剧烈地抖动,腿也痉挛得振颤,眼看说什么也支持不住了,他飞顾了一眼身后的三妮,突然一念迸出——就让我的一身肉投进狼口,撑死,至少撑饱这恶狼的胃肠,用我的一命换回三妮妹妹的一命吧!说时迟那时快,那尖尖的棍头,随着一声大喝,照着伸得长长的狼舌头飞刺过去——这一刺带着太大的决心,太多的希望,太强的愤狠,太快的速度,因而也就有了太强劲的力道,太勇猛的气势,让仗着自身强大、自以为猜透了对方怯弱的恶狼,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大意,突生疑心,塌了精神阵角,乱了方寸,“哐”地一声,回头就逃……几乎是同时,前后左右数米的地方,十多处厚雪“嗖”地暴起,十多只狼争相逃奔。正要回头的老狼听见身后的狂逃声那么可怕,吓得足下顿时生风。群狼背上飞下的雪,形成了长长的雪爆……回到学校,教动物学的老师说“狼有吃人心,没吃人胆,又生性多疑,见你突然变得来势凶猛古怪,必然生疑、丧胆而逃走,其余见一个逃了,更会胆碎逃命。如果关键一瞬你胆怯了,或逃了,再多也难逃狼口,吃不了的,也要统统咬死!”。
——哲人说,茫茫人生路,最关键的只几步,而她的人生旅途,最关键的是有了她的折桂哥哥。最难忘的是高中三年!高一时,刚刚走出密林的山妮子,第一次考化学就吃了个大鸭蛋。让她原本白晰的鹅蛋脸赢得的小天鹅芳名,一下成了大鸭蛋、臭鸭蛋、丑小鸭……那薄得初生鲛绡一般的嫩脸皮,怎经得起风刀霜剑!她是那么羞刹地捂着脸冲出教室,冲入宿舍就卷铺盖。是折桂哥哥的深情挽留住了她的芳心,又面对面,手把手,一字一句、一个概念、一道化学方程式地启关键,觧疑难。怪了,折桂哥哥的口里,怎么总是春意荡漾的暖流!怎么总是不仅溶化了心头的寒冰,还开启了似乎封冻的智商!没有折桂哥哥,小三妮能娴熟生僻的古文字、走出满是外文符号的数学、物理迷宫,跳越下等生、中等生,和折桂哥哥并列班级的男、女状元吗!能考进京城的大学吗!
——人生最凄惨的没过于生死别离。当那无情、误解的一鞭疯狂打下之时,折桂哥哥似乎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在流血,而是那么疼痛地抚摸三妮脸上的鞭痕,那割心的爱怜,那伤与痛,那恩与爱,岁月的风霜没有把它磨去,而是越磨越清晰!
——而此生此世,最剜心的,没过于一听说她的折桂哥哥失踪了!她是那么疯痴地冲出大学教室,冲出校门,一头扑向生她养她的大山,叩遍了每一株栎树,每一棵小草,每一片山石,每一座险峰!她甚至梦想着能重逢当年的狼群,凭着没尾巴老狼的诡黠和灵通,求它告知折桂哥哥的踪影,只要能让她再见她的折桂哥哥一面,将这一身嫩肉都供奉狼口,她都愿意!
二十年来,人们渐渐不再相信折桂哥哥还在人世,不再有人寻找了,到最后,她也不再幻想再能见到心爱人一面了,可她从未减弱折桂哥哥还在人世的坚信,从未放弃生死相见的渴望!而今,四十年的恩爱,二十载的追寻,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破闸的痴情,岂是咬碎玉齿所能控制,所可压抑的!一声让群山动容心碎的“折桂哥!——”怎能不撞开、震憾折桂哥哥所有迷失的本性!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就在昨天吗!不一直在撕碎着一颗流血的心吗!今天听来,也许是哭得久了,声音已没了昨日的尖细,昨日的稚嫩,昨日的青春气息,已有点沙哑,但却更厚重,更碎心,更震颤,更惨烈,把昨日的巨痛,今日的大哀,一下撞击澎湃成冲天的一根浪柱,这浪柱似乎携着冰块,一下卡在唱不来的喉咙,卡得他上不来气,舌头发硬,嘴唇振颤,憋得他脸在胀,眼珠要射出来,堵着、硬着、颤着、憋着、射着……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