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落花风雨-个人文章】
车马谣
□ 落花风雨
2008-12-12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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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声一响马儿欢,走了一湾又一湾。不见了门前的老槐树呀,你看那白羊它飞上了天。”
二叔蜷曲着身子,颓坐在飞驰的车子里,吟唱着那首唱了大半辈子的《车马谣》,可能是牙齿脱落的缘故,唱起歌来有些漏风。二叔的儿子铁柱想笑却不敢出声,只好抿着嘴强忍着。歌声又将二叔带回了那种熟悉的生活状态中,可眼前的一切却又是那么的陌生,没了鞭声和骡马嘶鸣,只有发动机隆隆声响,窗外是不停变换着的风景,村庄、山峰、树木、河流扑面而来,又急切的向后退去。车子飞快却十分平稳,失去了马车的那种有节律的颠簸感。于是二叔有一点失望,渐渐的大脑有些迟钝起来,眼光也暗淡下来。
二叔是我的长辈,是我们那一带闻名的车老板。弯弯的古驿道从二叔家门前穿过,门对面有株老槐树。二叔祖上以赶车为生,可以说是”车老板世家”,二叔自然也继承了祖上的事业。南下喜峰口出关,北上五虎马梁入塞,走南闯北的生涯开阔了二叔的视野,成为我们那一带的头面人物。那时的二叔经常行走在莽莽的大山中,羊肠般的山路缠绕在大山之上,弯弯曲曲没有个尽头,十里八里的没有人烟。二叔驱车行走在路上,不免寂寞,于是就靠唱歌来打发时光。 据说二叔的祖上来自遥远的北方,二叔家族都天生一副好嗓子,二叔也不例外。当然,二叔唱的最多的还是那首《车马谣》,悠扬缠绵中透着一股苍凉。记得小的时候,我曾向二叔询问过《车马谣》的来历,那时的二叔显的有些诡谲。“爷爷教给我的。”这倒不假,但等于没说。这样一种模糊的答案还是让我不解。“二叔嗓音好,唱的歌也是好听。可是那歌词。”“歌词怎么了?”“二叔你想想,我们这里四周都是大山,哪见得那么多的河呀,你歌中老唱‘走了一湾又一湾’的。”我继续刨根问底,二叔有些理屈,嗫嚅半天:“我爷爷就这么教的呀?!”“还有呢,那羊怎么能飞上天呢?”我很得意的问二叔。“你们小孩子懂什么,羊就是能飞上天。你看天上的白云,那就是羊变的。”我哈哈的嘲笑了一气走开了。后来,我也就不管它了,究竟是舶来品还是自创的,谁知道呢,反正是二叔有滋有味的唱了大半辈子。
“嘎吱”,车子猛然停了下来。“老爷子,醒醒吧,看看我们到哪里了?”二叔睁开惺忪睡眼,蹒跚步履下得车来。身边是无尽的大山,从脚底向四周铺散开去,一直到天边。二叔的大脑飞快的调动着记忆,试图将时光拉回到四十年多年前。到底是变了,一切都陌生起来,二叔不断打量着四周的风景。“哦!”不知过了多久,二叔瞧见了断崖上的一块孤零零的石头,遒劲沧桑象一位老者。二叔沉睡的记忆被激活了,眼睛也鲜亮起来。对了,就是这里了,五虎马梁,梦中的地方。当年二叔北上草原,这里是必经之路。孤石一次次目送二叔北上草原,又一次次迎接二叔凯旋而归。因此二叔将石头称做“守望崖”,多少年过去了,“守望崖”依然守望在这里,似乎与二叔在饯行着前世的一个约定。二叔有些感动了,眼睛里有了泪花。不由的又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夜晚。那年春夏之交,二叔背负着全村人的希望,赶着马车去敖汉买大牲畜,走到“守望崖”天已大黑,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巴店。二叔只好在守望崖下过夜。静静的夜空撒满了星辰,高高的山岭离天空如此接近,那眨着眼睛的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山风吹来,激起阵阵松涛,就象那澎湃的水声涌进耳鼓。松涛过后就是可怕的寂静,四周静的有些使人惊怵。“呜—呜”,对面的山冈上传来了狼叫声,山林里闪动着绿色狼的眼睛。二叔急忙赶着马车上路,狼群已经占据了去路。二叔尽量控制马匹的情绪,手中握着蒙古刀,一只狼扑向马匹,被二叔的蒙古刀刺伤了肚皮,狼嚎叫着跑到一边,双方对峙,狼群既不敢进攻,也不甘心撤退,二叔与狼群僵持着到天亮。那一次,二叔从敖汉买回了“灰头”,“灰头”是头灰色的毛驴,接连生下三匹精壮威武的骡子。于是二叔耀武扬威的赶着三件套马车(其实是骡车)外出拉脚,为生产队挣回不少活泛钱,在我们那样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日子也就不那么清苦了。村民很感激,相约将来"灰头”养老送终。
一路北行,老哈河缓缓的流淌着,过了水泥桥,一座小镇迎面而来,一排排整洁的房子映入眼帘,粉红色屋顶十分显眼。“老爷子你看,这里的房子,哪一片瓦不是咱们生产的?!”哎,谁不知道呀!二叔嘴里嘟囔着,记忆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那时,二叔正做着好梦。包产到户了,二叔倾尽全家所有,换取了生产队的马车,继续干着的祖传的事业。五十多岁的二叔虎虎有了生气,仿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首悠扬缠绵的《车马谣》一次次从二叔的口中飞出,当辘辘马车从老槐树下扬鞭起程的时候,着实令我羡慕。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山野大地,我们那个偏僻的山村也在操持着办企业。于是,瓦厂便矗立在村北头,年轻的后生都跑到瓦厂挣工资去了。瓦厂生意红火,运输也跟着火红。村里的拖拉机、汽车多了起来。渐渐的,骡呀马呀失去了用场,不干活干搭料成了多余的摆设了。铁柱就劝二叔将马车卖了换拖拉机,不但运输挣钱快,平时还能做农活!二叔一听火冒三丈,“你个兔崽子,怎么竟同他们一样黑心!”铁柱后悔自己不该揭父亲的伤疤,只好低头不再吱声。是啊,“灰头”的遭遇成了二叔心底里永远的痛。七二年大旱,饿疯了眼的村民再也顾不得当初的约定,将“灰头”杀了吃肉。尽管二叔激烈反对,但是势单力孤,最终败下阵来。如今,村民富裕了,大家相继买来了拖拉机、汽车。村里骡马嘶鸣声少了,二叔家的马车成了村里最后的一道风景。二叔一个人固守着,就象一个疲惫的老兵在守护着一座残破的堡垒,多少显的有些滑稽。那有形的、无形的压力象漫天的流云一样聚拢过来。二叔终究招架不住了,缴械投降,铁柱也如愿的开上了拖拉机。没多久,铁柱鸟枪换炮,又买来汽车跑运输,挣钱容易又快捷,二叔家盖起了两层小楼,宽敞明亮,可二叔心里空落落的。铁柱开导父亲:“如今时代不同了,咱也得换换脑筋,这铁家伙怎么也比马车强吧。再说了我也算是子承父业呀,说到底我也是赶车的。”
二叔无声无息的老了下来。那三匹精壮威武的骡子不见了,二叔的世界暗淡下来,靠回忆来打发寂寞的时光。二叔坐在门前的石头上,面对着老槐树痴情着唱着那首《车马谣》。
芳草、白桦、蓝天,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洁白的羊群洒落在草原上。仿佛漂浮的白云。“嗷哎—呦!”牧民悠扬的歌声响起,黑压压的马群象旋风一样飞来。,“哒哒—哒哒!”马蹄敲击地面声响,“嚯—嚯!”二叔兴奋的象个孩子一样叫着跑着,追逐着马群,草原、丛林、溪流从脚下飞驰而过,那马群却象天边的云,可望不可及,二叔焦急的跑着,渐渐的,马群消失了。二叔坐在地上伤心的哭了。一位老者出现了:“老人家怎么这么伤心呀?”“马群,马群没了!我再也见不到了。”二叔哭的更伤心了。“其实,马群从来没有消失,它就在山的那一边呀!”二叔抬头仰望那位老者,老者却不见了,如同白云一样的随风飘走了。“等一等!”二叔大声喊着。月光满地,二叔的脸上还淌着泪。梦中的情形分明又让他回到了那片草原中。
“你和我去看一看草原吧!”早晨,二叔给铁柱下了命令,铁柱正要发动汽车,回过头来痴痴的望着父亲。父亲语气尽管柔和,脸色却分明坚毅。
“嗷哎—呦!”牧民的歌声响起,那流动的马群象风一样的飞驰而来。幽幽的草香伴着牛羊的气味扑面而来。二叔匍匐着身子,抓起地上的马粪尽情的嗅着,眼里浸着泪花。远方的草原上,羊儿在静静的吃草,就象天上的白云飘动。
远方,传来了牧民悠扬的歌声“鞭声一响马儿欢,走了一湾又一湾.不见了门前的老槐树,你看那白羊它飞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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