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是雾。惨白色的，土黄色的，浅灰色的，淡褐色的。昏昏的、粘稠的，有时慢慢流动，像浑浊的污水；有时死死地裹着，像混沌，回到了盘古以前。这时，你走出去，抬头，没了天，低头，没了地，远看，没有远。你的眼睛是失明前的状态。
　　
　　 因为没有光，也就失去了影；没有了实，也就没有了虚；那种失去了质感的实，就是朦胧的存在，看似存在，却实在无法把它作为实在。
　　
　　 园林中，没有生命的颜色。一切都迷失了自我。像一块浅灰色的画布上，画家不经意地画了两笔，又抛下了，算是树。深灰的歪扭或浅薄地直立着，枝桠们一律简约到没来得及着笔。那些喜鹊、斑鸠、金翅儿、白头翁、麻雀们平时的飞呀跳呀叫呀，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你们把你们的一切竟都毫无保留地给了雾么？我在寻找你们呀！然而，没有你们的身影，没有你们的鸣啭。只有我可以随意设想的什么东西，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窥视着我，监听着我，跟踪我么？
　　
　　 啊——，我向着雾大喊一声。声音是钝的，它消失在我前面不远的幛里，连回声都不肯给。它没有力，它不能穿透，像锤子砸在木桩上。雾也不给它一点折射的机会。难道，我的本真，被你们吸食掉了？
　　
　　 我失聪了，我失明了，我失重了，我失去了自己。我找不到坐标啊！
　　
　　 到处都是未知数，都是谜，都是或然，都隐藏着这样那样的秘密。其中也许有爱情，也许有抢劫，也许有股市跌涨……
　　
　　 园林中有路，但我害怕。因为路，人可以走，车也可以走，狗也可以走。而且，尽管毛骨悚然，但你却无法防备。一切都须你骤然间作出本能反应。我怕这种反应。我怕前边蓦地会闯上什么来，我怕后边会有什么一下子搭住我的肩膀，左边右边，都是我需要百倍小心而又无能为力的方位。只有上边，然而它一概是那种另人沉重的浊，它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我想跑，我想嚷，我想唱，我想回去，我想摆脱被攫获的恐惧。
　　
　　 我选择了离开路，在树们之中穿行，这样，我觉得我有了树们的护卫，有了树们的篱笆，我的感觉就会轻松一些。人在惶惶中需要的空间最小，因为只有小，你触手可及，你才可以运用你思维、感觉及肢体的全部。
　　
　　 当然，我既然选择了树间行走，我就永远失去了路。我开创着只属于自己的，一次性的路。
　　
　　 然而必须呼吸雾——你别无选择。那是一种粘稠度极高的液体，你只有小口小口的吸入，即使如此，你也会被呛着被窒息。而且，它的气味是一种滑腻的，淡腥的，它们从你的鼻管，从你周身的毛孔流入，霸道地进入你的血管。你觉得你全身污浊不堪，你会自惭形秽。
　　
　　 我不怕黑夜。因为，我至少知道它的颜色；我不怕孤独，因为我至少知道，只有那时，我是惟一的存在。我怕和你们——万类万物化为一种颜色、一种质地、一种令人厌恶的无物之物！
　　
　　 我多想，像一道强光，一下子冲刺出去；我多想，像一股飚风，扶摇而上，脱离这混沌，让生命逍遥起来、遨游起来。
　　
　　 我渴望真实：宁可是粗砺的，尖锐的，原色的，赤裸的。向往云：宁可阴沉着脸，宁可泪飞滂沱，宁可玉龙飞舞。向往寒冷：宁可和树们草们一起被冻透，宁可和大地河流山岳一起承载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