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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池 (小说上)
□ 梧澧
2009-01-10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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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最后一抹冷辉,带着隆冬泼池(低凹无根蓄水,也叫池塘)那淡淡的臭味、合着越吹越冷的尖风,冰凉着孤零零坐在土屋山墻根晒日头的泼池老汉。泼池老汉渐渐觉得坐的小板凳成了石头,手中的拐棍白得像一根长长的挂冰,身子慢慢抖了起来。一股清水一样的鼻涕,冲出鼻孔就冻得爬在胡须上动不了。粗糙的拇指和无名指抖动着捋去已成冰糊的鼻涕,狠狠向不远处的泼池弹了几弹,终究没弹过那鼻涕的粘力,倒弹出老汉长长的一声叹息:“你说咱咋就摊了个这名字呢!”
还是听别人说,父母早早就被鬼子的飞机炸弹炸飞到逃难的中条山上,长成山林了。两岁的孤儿被本族送给外姓当了养子。五岁上得知自己的根底,硬是逃回本村归了族、复了本姓。本家户面倒不小,却没人愿添他这张小嘴,他却宁可流落村前泼池边,也不肯再改姓投靠他人。泼池边旋得久了,才被一个可怜他的寡居婶娘收留。此后婶娘每每找不着他时,总有人往不远处一呶嘴“泼池!”,渐渐泼池就成了他的名字。
当年这泼池可不是这臭水坑!别看处在最低的位置,因为低,才收拢了天上地上六方来水,成了旱原村唯一的一方明镜,一片瓦蓝瓦蓝、白亮白亮的云天!别说夏日是咱和伙伴们戏水、捉小鱼的乐园,是归圈的牛羊骡马和白云争抢甜蜜和清凉的天地,是大姑娘、小媳妇们洗涮和说笑的聚所,就是冰冻三尺,也常常打开一个个冰窟窿,翻动着一双双冰得红玉一样的手,洗出比冰茬还清净的衣物来,洗出一串串银铃般的欢笑来。谁家的干净不是从这里洗出来的,谁家的喜怒哀乐不是从这里传出飞远的!回想泼池给他幼年、青年直到中年的欢乐和惬意,当年人们叫他“小泼池”、“泼池大哥”的欢欣和自慰仍翻上心头……
改革开放真好!村变、路变、田变,人人都好过多了,可就是苦了这泼池!如今别说洗澡洗衣了,连涮尿盆也用的深井水。家家的恶水、被化肥淘汰了的粪便,地上的脏物,都欺侮、侵占到这地位最低的泼池头上了,把仅有这一方明镜、一片云天恶心成人见人掩鼻的臭水坑了,和自己老来的命运一个样了……
“爷爷,吃饭!”小孙孙一声尖细的叫声,像尖冷的冰针扎破了泼池老人忘我的深思。望着小孙孙山桃花一样粉嫩的小脸蛋,迷人的大眼,端端的鼻梁,血红小巧的嘴唇,儿媳的媚眼便挤入他的眼神,挤得他不知有多恼丧——你说女人就女人吧,能传宗接代、能居家过日子,不就行了,为啥还要长得那么媚眼!那么妖气!泼池老汉明白他说的媚眼和妖气,就是漂亮和苗条的意思。但此刻他偏说媚眼,不说漂亮!偏说妖气,不说苗条!这该死的媚眼!这恶心人的妖气,不就是这媚眼,这妖气,活活把咱的清清白白,恶心成了臭泼池!
最该死的是狗亲家!你说你俩狗男女有啥出奇的?不就是和你那后山的后桃花沟一样,名字叫得怪鲜亮,却只有荆棘、莲壳和老栎木,只有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老栎树皮!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山深沟哪见过一枝桃花!是不是那桃花潜形修炼了几百年修成了桃花精,下凡投胎到你家布灾害人来了?还是真应了人老几辈子说的那句话——赖母猪哺得好猪娃!你说你了哺个好猪娃就哺了个好猪娃吧,你猫儿呀,雀儿呀,燕儿呀,啥名字不能叫?偏偏叫个桃花!你还嫌那媚眼不够刺眼,不够招惹人吗!
一对老东西,你不是仗着家有好花香,不愁蜂蝶来吗?不是要稳抓稳拿给自己招回个能配得上你那妖媚女儿的养老女婿吗?你咋没招来呢!你俩一辈子钻在老山沟,骷髅头是让深沟夹扁了,难道眼睛也夹得挤住了?咋就看不到现在是山里人急着下山,农民发大水一样入城,好好的小伙子,谁肯把圆圆的头入进你那深沟里往扁哩夹!你们生下的片子货,咋就不知道这片子嫌死了这大山后边的大山沟,一心要出山!起码也要嫁到山下我们这样离城不远的平川人家!你见有鼻子有眼的男子都入城安了家,最不怎样的也招亲下了山,有人要的女子都嫁出山了,你们急眼了,你父女、母女间也急起疙瘩了,老的头急白了,小的也急成廿大几的老姑娘了……
泼池老汉幸灾乐祸着他的亲家,却乐不起自己的一点快意来,他明白他更被人幸灾乐祸着。每每想到那些可能幸灾乐祸自己的人们,他就恨亲家,恨老伴,恨自己……
恨亲家为啥不把女儿生得丑点!丑点有啥不好?丑没花心,丑能安分,丑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像自个的老伴,虽说有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高高的个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却占光了那短脖子、四方盘子脸!跟着自己快一辈子了,风风雨雨啥时不是安若磐石!恨老伴偏偏把短脖子传给了儿子,却没把高个子传下来!恨自己空有个长脖颈、老颧一样细长好看的腿,高高的身材,同样一样也没传给儿子!害得儿子空有老伴的大眼睛、白净皮肤,却没有父母的个子。虽说不是武大郎那样的三寸丁,却比一般男儿低了半耳朵。如今的女子都是老山东眼光,认为个子才是男子气。有男子气没好脸片也疯了似地以身相许。没男子气五官端正也厌弃是武大郎!害得儿子廿大几的人了,咱乡下像他都两个娃了,茬口提了几十家了,都被一句“个子矮了点”杀了戏。儿子怨爹娘没能耐,自己和老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急还是急,只是没像狗亲家那样急白了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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