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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中条 (长篇小说之二)
□ 山藤书屋
2009-01-12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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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团长,我要过河!”
——女记者高丽眉
公元一九四一年五月一日上午,女记者高丽眉与同行七名战地记者从陪都重庆,来到了抗战前线古城洛阳第一战区司令部。她被司令部分到14军随军采访。一到军部她持着司令部的指令到军需处脱掉了自己仍是大学生装束的白绸短袖衫,黑丝布裤,紫红小皮鞋,戴上军帽,蹬上军鞋,换了一身灰军装。身着戎装的她,秀发乌亮,蛋圆的脸蛋白里透红,柳眉浓黑,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整齐的瓜子牙,快嘴快舌,直爽热情,精力旺盛,风风火火的别致样儿,十分惹人注目。仗着父亲和这个军的陈军长是同窗好友,自己又是身着军装的记者,便不把军长的话放在心上。她到处乱跑,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谁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她仿佛是部队里的一个活“玩具”。次日当晚,她竟神差鬼使地住到了96团的团部。
她当然不知道这个团,正是陈军长命令“看管住她”的那个张金杉团长的团部。她什么也不管,走到哪,吃到那,只把眼睛盯着她要寻求的新闻目标。那一个个憨厚的小伙子很惹她注目。96团成了她的常去处。如此这般,她着实痛快了三天,及第四天五月五日的上午十时多,部队突然开拔,说是要驰援黄河北边中条山上的抗战。
于是,她便与一群大兵挤在一节军列车厢里向西驰去。不消两个小时,行车到渑池,下了车,她脖上吊着个美制照相机,挎着个黑皮包跟着团部的一伙人,随大部队又向北进发。半夜在一个小山庄打了个盹,次日一早沿沟下山,上午时分来到了黄河渡口。
呀,只见等着过河的士兵灰茫茫的一大片,布满了口 岸。一只只满载兵士的帆船,在船工们嘶哑的号子声中冲着滔滔的浊浪向北岸划进。岸上和河中弥漫着长官的斥责声,士兵们的吆喝声,战马的嘶鸣声,军号声,与黄河的咆哮声交响在一起,令人焦躁心烦。
她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想早些上船过河。可是每等船一靠岸,那些士兵一涌而上,挤满了木船。河水离船边沿仅一尺来高,船的吃水深度已超过极限。只只船都是超负荷运载,艰难地破浪运行。
中午的时候,高丽眉在团部胡乱吃了一小碗米饭就去找张团长,可是怎么也找不见。眼看日已偏西,如此等下去,天黑也过不去河。她顺岸急急地向下游走去。忽然听见:“报告团长,团部人马和机枪连都已上了船,请团长上船。”她瞪眼一瞅,见正是那个张团长,他向一个高个士兵一招手,一个箭步轻捷地跃上了船。“开船!”他下了令。
领航的梢公“哎——咳——”一声唱,接着便响起了船夫们“哎——咳——开船罗”——的号子,四只木桨一起奋力划水,梢公将一根长长的橹杆往岸上一顶,船便悠悠地离开了南岸。
高丽眉再也不等待了,她大叫一声:“团长,我要过河!”疯了一样地跳进河里,向渡船涉去。船上和岸上的人目睹着她这一举动,一下子都傻眼了。她两手拨着水,直吆喝:“团长,我要上船!”水越来越深,很快淹到她的胸脯,再往前走一步怕就要全身淹没了。
“郭大年,下去把她拖上来!”张金杉团长一声叫。立在船头的那个大个子机枪手郭大年扑嗵一声跳下了水,向她游去,及近他从她侧面将她一把拦腰夹住,只把她的头露在水面,向船游去。“放开我,我会凫水。”她扑腾着。郭大年到了船边大喊:“接住!”两手像举起一只小花猫一样把她举过头顶扔到了船上。船边的两个士兵顺势接住,把她放在船板上。她站立了起来,脸红扑扑地,两手摸摸牛皮盒里的照像机,又拢了拢自己散乱的头发,什么也没说。船上顿时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戏笑声:“小姐,黄河水洗着痛快吧!”接着爆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
“都给我闭嘴!”王副官一声斥责。顿时鸦雀无声,只有船夫们划船的哼咳声与轰鸣的浪涛声。
高丽眉挤在船舱一角,士兵们谁也不敢挨住她,给她让出了一片小小的可以自由转身和伸腿探胳膊的空间。
此时,夕阳西下,残阳似血,霞光满山。远处的水面上闪烁着碎金一样的光亮。远远近近的渡船闪着亮光在激流中破浪行进。渐渐,那一轮夕阳,落入了黄河的远处。夕阳横渡,大河落日,使高丽眉着了迷。她在长江边上也见过不少的朝渡夕摆的船只,都很有诗情画意,可是那一次都没有这次壮观。她激动地举起相机连拍数张。等她把目光移到自己的船头上时,惊人的又一幕映入她的眼睑,只见头戴新式军帽一身上校灰戎装的张团长,两手插腰,双眉紧锁,伫立船头,向北凝望,任凭风吹浪打,岿然不动,稳似铁塔。
“好一个威武的军官!好一个伟岸的男子汉!”高丽眉凝望出神,在心里发出声声慨叹。有这样的男子汉,我中华民族怎会灭亡!她真想站起来,立正向他行个军礼,表达一个女子对他的敬仰。然而,她没有那样做,只是凝神地望着他,以致招来许多奇异的目光。她举起相机对准了他……
拍了照,她慢慢收了相机。这时她的脑海里涌出了另外一个团长,他白白净净,身影瘦削,眼神里总是含着一丝忧郁。“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吗?自己将要和他同枕共眠百年吗?”她问自己,“此时他在做什么呢,是否正在率领将士浴血奋战?”他对她多的是缠绵的柔情,而缺少的是军人的英气!可是他不是叫“少英”吗,少英就是他呀!此刻两个年轻团长在她心中的形象竟如此的迥然各异。“这是为什么?”她困惑迷惘了,不知该怎样评判他们两个人。
突然,三架日机从北面山头上尖啸着俯冲下来,打出了一排排高射机枪,扔下了一串串炸弹,在河中溅起了一股股水柱……一时间,叫骂声,哭喊声,响成了一片,纷乱不堪。
“别慌,趴下别动!”张金杉高叫。
“啊呀,船炸了!”几个士兵齐声惊叫起来,“呀!又打翻一只!”
“咋呼你妈的吊,给我闭住嘴!”王副官叫骂起来,他趴在船边上瞅着日机。离他们船不远处掀起了两股高高的水柱。
高丽眉顾不得什么,起身望去,只见距他们的船前方不远处一只船被炸翻了。一船士兵落入水中,他们一个个挥手挣扎,惊叫呼救,转眼间被巨浪吞没了。他们消失的是如此之快,使人连想都未来得及想怎样去救他们的时候就不见了。
“掌住舵!给我稳住!都甭乱动,慢点划!”张金杉喝令道。飞机打下的高射机枪子弹从他的船边排了一行过去,溅起了一溜浪花。
高丽眉震惊得抖动着身子,简直不敢想像,一船七八十个开赴杀敌报国前线的年轻的鲜活生命,竟转瞬间消失了。
他们的船在激流中慢慢行进。船身颠簸得很厉害,晃动得令高丽眉心颤。这个时候,全船的人个个沉着脸,谁也不说话,像没发生过刚才那一幕。张金杉依然挺立在船头,镇静地望着前方。“倘若她那个少英团长此时是这个船上的团长,又会啥样儿呢!”她想,“唉,想到哪儿去了。”她这才收住了思绪,回到激烈晃荡的船上。
日机又是一阵扫射后向北飞走了。
“稳住点,前头有漩涡!”张金杉大喝一声。船上的人都屏息朝前望去,不远处一只小船像一片树叶在漩涡中嘀溜溜地转了两圈,才驶出了漩涡,向北划去。
“好险呀!”高丽眉在心里惊叫一声。她低下头,似有点疲倦,不敢再望那只船。此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船正在漩涡中,她闭上了眼睛。
“下船了啦!”她似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船靠岸了。她跟着士兵踩着木板上了河岸。这时,太阳已落入了西山。
“记者小姐,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随这条船再过河到那边,由渑池返回!”张金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你知道不,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流血,是死亡,而不是写文章!”他板着面孔,满面肃杀,字字千钧。
“不可能。我是战地记者,离开火线,叫我到公园去采访!我既上了你们的战船,就要跟你们到火线,看看你们怎样流血,如何……”她迎头顶上去,字字千钧,全然没有一个温柔女孩之气。一听到这铿锵之声,张金杉先是一怔,瞪眼盯着她,似第一次才认识她。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从她的眉梢上看出了她绝非是一般女子。他沉吟了一下说:“那么你就跟着我们流血吧!”
“流血,见得多了!武汉大会战你见过血流长江吗?”她似不屑一顾地反问了他一句。
“那好!唐参谋,照护好记者小姐。”
“你答应了!”她眼睛一亮眉飞色舞。
“跟上去!”他一声叫。
“谢谢团长!”她“啪”地一声立正向他行了个军礼。
“小姐,这回就看你的腿脚了!”王副官幽默地一笑。
“知道,明白!”她瞟了他一眼。
高丽眉此时,才有了与他们是一个团,一家人的感觉。
“要是能弄来一匹马就好了。”唐参谋忽然说。
部队趁着黯淡的月色向北面的一个村子里急急奔去。进了村,便埋锅造饭。还没吃上几口半生不熟的小米饭,忽然传来急令:前方吃紧,火速增援。
高丽眉头一回加入了急行军的行列。部队北行八九里,从垣曲城南门前擦过。此时八百余户,三千多人的垣曲城戒备森严,可知战事着实吃紧。沿着一道清河一路北上,不久突然又传下令来:就地稍息。高丽眉一坐下来,两腿酸痛难忍,脚底板火辣辣的起了血泡。从渑池到黄河边那百十多里路,她虽觉得腿酸脚痛,但那会儿还能坚持住,这会儿真够呛,她咬着牙,不露一点声色,真想躺在地上瞌睡一会儿。这时才觉得能睡片刻,就是天大的幸福。她索性躺下,便昏沉沉地睡着了。
“起来,出发了!”一声喝令,高丽眉揉了一下眼,站了起来,腿脚疼痛难忍。她一咬牙跟着大队走去。此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大地是如此的灰暗、苍老、破败、肃杀,到处是伤痕、裂纹,像一个满面皱纹而又木讷的伤痕累累的老人。
不一会儿唐参谋突然牵过一匹高头大马来,说是从前方缴获的,军长特令配给96团使用。
“叫那个女记者骑着。”张金杉对唐参谋交待道。
“是,团长。”唐参谋答道。
“团长,怎么只让她骑?还有团长你哪!”
“就让她骑!再加上些团部的行当。”张金杉口气坚决,无庸置疑,王副官没有再说什么。
高丽眉时而马上,时而马下让给体弱的士兵骑。而张团长却从未骑过,高丽眉为之动容。“少见的团长。”她向唐参谋他们说道。
一路上不断传来消息:前方吃紧,某某军被击溃了,某某师、团全完了,某师长为国捐躯了,日军已突破了第一道防线……急行军的命令一道又一道的传来。张金杉双眉紧锁,满面肃气,一言不发,跑前跑后地与团部的几个人不知商议着什么,高丽眉感到了形势的危急。
张金杉带着自己的部队急匆匆的沿河向北急行军。他们团的前面是82团,后面是随师部的126团。他知道已上了中条山。他已经历过不少大型战役,在台儿庄战役中他还是一个连长,全连与日军拼杀得还剩八个人,在武汉大会战中他是营长,他的营拼得还剩一个排。他的耳震聋了,眼打红了,但那时候没有烦躁,也没这么长途的急行军,更没有在这崇山峻岭中疲惫不堪地奔走。那个时候,是和鬼子摆开战场,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得痛快,根本不像现在一个劲地走,拼命地走。坚强的他也感到了烦恼、焦躁。然而,他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不流一点焦躁的情绪。他深知此时一个团长的任何一点情绪的变化,对团部,对部队都有着很大的影响。而跟随他团部的那个女记者,此时已成了他思想上的负担。他担心倘若她有啥闪失,无法向上司交账。
然而高丽眉竟像一个老兵一般沉着稳重,不烦躁,不埋怨,倒是很乐观的样子,讨得团部的几个人对她十分好感。他们甚至觉得有这样一个活跃佳丽的女子在他们身边倒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等打过了这一仗,我一定要写一部大书,把咱们的团写出来,叫全国人都看看这两天的急行军,忒刺激了!”她手舞足蹈地说给唐参谋听。稳重执着的唐参谋随之一笑:“好呀!我们要是能活过去这一仗,日后定会抱着高小姐的大作,痛痛快快地读它三天三夜。”
“都啥时候了,你还开这个玩笑。”张金杉善意地瞪了他一眼。
“奶奶,过黄河那会儿,你不觉得害怕吗?”
“咋会不怕,怕得心都在抖,可是看到那么的多的小伙子,个个都很静宁,和他们在一起反又觉得不害怕了。”老人回头瞅了邵玉枝一眼,又一笑,“如果你到了那个时候,遇到那情景,也会不害怕的。”
“是吗?”邵玉枝小声问。
“我想是的……”她微微地抖动着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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