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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池 (小说下)
□ 梧澧
2009-01-14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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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这放心锤没放几天就又提起来了,而且提得再也放不下了!想到这里,老泼池猛打了个嗝,吐出一口微气,就像快断气之人在倒气……
你说咱是个瞎子吧,老了老了眼咋还那么尖?咋就疼爱着疼爱着最先看出鬼孙子的小胳膊、小腿、小头发,怎么也长不过那眉毛呢!咋就看见那小眉头的几根硬毛直直立了起来,刀子似地直扎进咱的心窝呢!你说咱不是瞎子吧,咋就看不出狗李民和桃花片子的眉来眼去里早已有了奸情呢!咋能已到明铺夜盖了,才知道狗李民一开始就是来和大红比个子高低来了,是向桃花展示他比大红足足高出的一头来了,是只怕桃花看不出大红个子有多低、不知嫌弃大红、来给桃花点醒来了,是慢慢摸出了这个山野女子不喜欢大红身上柔软得有点像女子、追求的是山林的狼气、虎气和野气,耸着他那几根竖眉毛向桃花显示他的虎气和野猫子气来了,……一句话,是挠准了桃花的痒痒勾引桃花来了。
直到狗李民的小媳妇突然不明不白地喝毒药了,只因娘家无人风平浪静地白白死了,自己才心里一惊,才留了心,才终于溜着咱家那媚眼桃花,半夜从李民那黑胡同里探头探脑探出来,蹑手蹑脚钻进了儿子睡死的房间,又听到远远一声狗李民的关门声,这才气得咱黑夜冒了一天的火花,放尽火焰的炮竹似地,一屁股倒在漆黑的脚地上起不来了。
和刚刚打嗝倒气相反,这时老泼池脑海的涌动几乎再无堤岸,说席卷哪就席卷哪了……
嚓——嚓——嚓!奇怪,哪来的磨刀声?多像磨杀猪刀的声音,还不到杀猪过年的时候呀……噢,想起来了……
那是咱这老公公后半夜带着大红直捣狗李民家,终于捉住了一对狗男女的光屁股,吓得狗李民磕头如捣蒜,咬破指头写下痛改前非保证之后,是媚眼桃花又偷偷偷走了那保证,跑回娘家提出要离婚之后,是鳖儿子大红一怒之下背着他这老爹老娘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一气离家出走不回头之后,是片子桃花厚着脸在咱眼皮下和狗李民结了婚之后,是狗村长公然在咱面前拧直了眉头那几根猪鬃眉毛、狗李民一改那天在咱面前写血书的下作可怜相,又在咱面前硬起了头、竖起了那几根炸眉毛之后,是全村人小看的、鄙视的、看笑话的、恨咱太软弱的唾沫星,像臭泼池翻到头上,要淹死咱的时候,是气愤的、声援的、鼓动的、要作咱后盾的众人怒火要烧红天的时候,咱豁出了老命,半夜起来磨起了杀猪刀。那是嚓嚓一直磨到天亮,磨得雪亮的杀猪刀呀!
天一亮,咱就明晃晃地胸前憋着杀猪刀,等着那俩狗男女,等着那狗村长,吓得三个狗贼子一天没敢出门!那天要是能碰上一个,就得死一个,碰上两个死一双,三个都敢出来死一对半!咱想好了,咱当时已活了六十多,已快古稀了,出了这口恶气偿了命也不亏了!大红还年轻,还没给咱留下后,还得好好活着,不能叫他沾上血腥!
那天咱是整整在贼李家大门前候了一天,晚上又候上了,吓得仨狗男女连大门外的茅房都不敢去了,说不定憋得屙尿了一裤子,媳妇、公公相对没法言传呢!要不是咱守到半夜迷糊了一阵子,被人偷走了刀,要不是猛省来媚眼桃花跪在咱跟前,左一声爹右一声爸地叫不断两桶泪,咣咣磕头磕得一头血,地上磕了个坑,那泪、那血软化了咱这没出息的该死的心,要不是那时小媳妇那一句“看在你去我家给大红定亲时,你苦苦哀求,哀求得可怜,最后还是我心软得点了一下头的份上,你老人家也心软一会吧!”说得咱难受得再也说不上话来,那天肯定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还不定谁死谁活呢!
就这样白白便宜了仨狗男女,一下让全村唾弃咱的唾沫星子,像早年下粗雨、泼池涨大水倒淹了村子一样,淹住了咱!那可是像眼前泼池的臭水一样臭得不能闻的恶水呀,虽说没淹死咱,可咱这活着和死了有啥区别呢!
谁又能想到,还有更恶心的在后头!,
既然事情已再明白不过了——孩子不是咱家的种,既然恶心咱已恶心到了如此地步,正像众人说的——还有啥说的!还有啥犹豫的!怎么也得谁家的种谁家去呀!野娘们去和野汉子过了,野种当然是野娘们带给野汉子呀!怎奈谁家养大的狗死活不离谁家,不懂事的小野种,送走一次哇哇哭着跑回来一次,送走一次哇哇哭着跑回来一次。更可怜的是狗李家那大孙子一下也容不得小东西,当着娃亲娘的面一次又一次大打出手,最后竟打得孩子跑回来一下扑到咱怀里“爷爷——爷爷——”哭叫着掰不开手,死活再撵不到他亲娘野爹那儿去了,哭得咱抱着孩子老泪纵横,最后竟可怜无辜孩子,替人家养上了!听听众人是咋说的——“死对头屙了你一脸,你不知臭,不擦脸,倒献殷勤给人家擦屁股!”你说世上还有比这更丢人、更恶心的事吗?每天带着这甩不开手的孩子从人前过,先别说别人咋看咱,自己心里啥滋味呀!敢在人前站吗!
还有比这更窝囊、更恶心的!
你说你片子桃花既然扔下自己的孩子一头钻进了野汉子的被窝,你俩人热火你的就是了,为啥还隔三差五地打发人来叫孩子?孩子一次一次在你那儿屁股温不了板凳就急窜回来了,你为啥还一次一次不死心!看看打发人叫孩子孩子扳死不跟上走了,你没脸来,竟让脸比城墙还厚的流氓李民上我的门叫人来了!你说你干的那伤天害理的事,欺人太甚的事,谁能受得了!我老伴七十多了,心脏怎能受得了!不见你还恨得咬牙切齿,见了你能笑脸给你!你是啥皇帝老子,夺人之妻也不敢说个不字!别说你欺上门来骂你几句,不石头砸你,就是她老太太太窝囊废了,你就是烧高香了!要是早几天碰上我,我还要你狗头呢!你还真是强盗恶棍,竟敢看看咱和大红都不在家,把一个古稀老太太打昏在地!你这样凶恶、这样欺人,老天要不是瞎了眼,也该五雷击你了吧!可狗李明干了几十年村长喂熟了的派出所竟说“小小民事,村上调解,不予受理”。村上是谁?不就是狗李明吗!秦香莲能到陈世美那儿告状讨公道吗!问他们“人都打成心脏病了,还是小小民事,啥才叫大事?”狗喂饱的派出所竟说“打死了人自然捉拿凶犯!”原来是嫌没打死咱老伴呀?是嫌没出人命大事呀!是出了人命大事才觉得热闹呀!狗李民前头的老婆可是药死了,可是条年轻轻的人命,派出所管不管?捉不捉拿凶犯?回答咱的却是时效过了,不能问了!这么说杀了人,只要挨过一段时间,就不用偿命了,就没事了!人就白死了,就活该死!难怪杀人大案一个一个破不了!难怪有的人杀了人像个没事人一样!难怪杀人案那么多!难怪社会治安这么混乱!你说得他们急了,他们叫咱拿证据,说只要证据确凿,立马抓李民!好一付执法如山的架式!咱老百姓要是能破了案,还要你派出所干啥!要你们那警犬干啥!你派出所是干啥吃的?是甩手掌柜?是吃现成的?你们把咱老百姓看成了啥啦?看成了你派出所的派出所啦?看成你不喂不用养的警犬啦!没想到咱几句话戮了蚂蜂窝,说咱没证据就是荒报案情,就是诬告,要治咱荒报案情、诬告反坐之罪!他娘哩,你是人民公安?还是李家公安!你们不是成天叫喊依靠群众破案吗?不是鼓励群众检举和报案吗?不是说检举有功、有奖吗?咋一到实际中就唱成了反调呢!连老百姓不跟上你们唱反调都还要治罪呢!
更可恨那堂堂县政法书记,说得比贞节牌还贞节,比包公还正直,比唱得还好听,一口一个“扶植弱者”,一声接一声“为民执法”,一气接一气地说“一定严办”,给下边批条子比包公扔行刑签还利索,谁料那“行刑签”没落到实地,而是传达到了派出所,传到派出所手里在就成了“各自多作自我批评”,成了“你自我批评你不该骂人,他自我批评他不该打人!”成了各打四十大板,成了王八四十鳖四十!最后人家的自我批评成了请吃请喝,说笑取乐,咱的自我批评就因没奉上烟酒对咱恶眉瞪眼、横挑咱鼻子竖挑咱眼!打原告的板子全打到了被告屁股上!找书记找得多了,干脆和派出所一个鼻孔出气了,堂堂书记竟说什么:“人家结了婚就得受法律保护,你骂人家就是不对!你没证据就是不能乱说话……”他奶奶的,他打人也受法律保护?他私闯民宅也有法律护身!他媳妇毒死了就该不闻不问?人命关天的事也不能反映反映?说来说去,原来上下是串通一气的!好心人说这年头兴送礼,这我知道,可那是没理人想凭礼、凭黑钱卖个有理,可我有理呀,我送的啥礼!难道我能拿血汗钱去把有理卖成没理!
别说咱气破了肚子,众人都看不过眼来吐义愤了。难怪老伴娘家人马山齐,来了几十号人要出气报仇,准备打架的杈把、锨把靠满了院子的墙头,一个个吐出的怒气冒过了院墙,就等大红回来一齐动手平了狗李家。谁知还没等到大红回来,片子桃花披头散发先冲进来跪到了院子当中,磕着头哭喊着叫打死她,说都是她一人惹的祸,说她一人死了一了百了!鬼孙子必竟有喂奶的情份,吓得扑上去抱着娘大哭起来。哭着搂住的是娘,嘴里哭叫的却是爷爷!哭得咱心毛、鼻子酸,不由去拉鬼孙子。片子桃花竟又是左一声爹右一声爸地叫着给咱磕头,又是磕得一头的血,不过她叫的不是叫饶了她,而是叫着“看在当初全是因为你老而进过这个院子的份上,您叫人打死我吧!打死我,大家气也出了,百事也都了了……”鬼孙子更是搂着咱叫着爷爷,不让打死他娘!看着母子俩哭喊成一个泪人,摸着鬼孙子那几年来一直摸不旺的头发,一直抿不下去的眉头竖毛,擦着擦了几年,这时却越擦越汪的小脸的泪水、鼻涕,心里真是又恨又疼又酸又楚,说不清酱儿、醋儿、辣椒、胡椒面儿多少难受味儿!
看着举得林子似地杈把、锨把,听着围观四邻山呼海叫的“打!打! 打!”声,望望众人都看着、等着咱的手势,只要咱放手说打,当下就是一条人命!想想老伴跟上咱死心踏地一辈子,能不给她出这口恶气!咱人皮人脸地活了七十多,能不挽回这张老脸皮!咱这颗老骷髅头能永远不再在人前抬起!可再想想老伴一辈子跟上咱没享上一点福,娘家没沾上一点光,老了老了,能再让她娘家人跟上咱吃人命官司!再看看鬼小孙子,有娘还一次一次让狗李家大孙子打得哇哇哭着跑回来,要是没了娘,那狗李家还会有这鬼孙子扎脚的地!咱还能活几天!还能管娃几天!迟早还不是要落到狗李家手里!能叫娃好歹没个娘吗!……想来想去,看来看去,咱是左右为难,上下为难,哪哪都为难呀!难得不得不摆摆手摆走了众人,摆走了那桃花片子…
就这样,好不容娶回来的媳妇让人拐走了,人家种到咱地里的野种咱不得不当骨肉给人家养着了,七十多的老伴白白让人家打了,正如众人说的“恶水罐都砸到你头上了,你成了现时眼前任臭水垃圾侵袭的臭泼池了……”咱是只能孤零零地在这晒日头,谁也嫌咱窝囊,不愿挨咱了,你说恶心到这份上,能不恶心死咱吗!
“爸,回家吧,没日头了,冷了,天也要黑了!”久久出门终于回来、还没进屋的大红说着就去拉老爹的胳膊,却拉不动。“这就是咱老爸呀,这么冷了还坐这干啥?”跟着大红回来的穿戴时髦的姑娘尊敬有礼地关切着说。“爸,这是秀君,在城里做生意,我俩……”下边的话没说,意思却再明了不过了,泼池老人也明了了。可他一见那和桃花一样漂亮的脸蛋,一样好看的身段,还有那桃花却没有的时髦和雅气,心里疙磴一下,一句“为啥不说个稍丑点的”的话没说出,一股冰冷袭上了脊梁,透过了心脏,只觉骨头里的最后一丝温气被抽丝似地抽了去,随着一个最后的寒战,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日头照样照着土屋的山墙,照样带着泼池那淡淡的臭味,照样合着尖利的微风,把山墙照得比日落时明亮得多,暖和得多,泼池老汉却再也不来这儿晒日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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