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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中条 (长篇小说连载之三)
□ 山藤书屋
2009-01-1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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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杀小鬼子的时候到了!”
——团长张金杉
东方发白的时候,尖兵班传来消息:先遣部队已进入了前线。这时隐隐地从北面传来轰轰的炮声,好似涌来的响雷。部队马不停蹄的一路急行。
一伙伙从火线上退下的伤兵满目痛楚地搀扶着、叹息着、呻吟着、抱怨着,在他们长官的喝斥下沿河谷向南匆匆地涌去。他们的后边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长声哭号的难民。高丽眉禁不住地将相机对准了他们,正要拍照,突然难民群中传来一个少女凄凉的歌声:
那一日,鬼子兵,闯进了我的庄。
赶去了我的牛,抢光了我的粮;
抓走了我的爹,打死了我的娘;
还把我的奶奶,撂进了大火坑……
歌声突然中断,高丽眉伸着脖子想看清是什么样一个小女孩在唱。这时歌声又起:
小小的我呀我,唤爹又哭娘;
吓得我呀我,无处去躲藏。
没有家的我呀,乞讨去流浪。
我的爹呀爹,我的娘呀娘。
可恨的东洋鬼,该死的日本兵……
一个记者的基本素养使高丽眉不能放过这个镜头,她向难民群急急地走去。忽见人群中一个华发的老人手牵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蓬头垢面,穿着件大布襟蓝衫,凄凄哀哀地哭唱着。她身边的许多难民也跟着流泪……高丽眉心颤了,她拍了照,才扭头去追赶部队。
张金杉团奉命在一个大村子边的麦场上休息,埋锅做饭。村里的不少老百姓送来了自家做的玉米馍头、烙饼、薯干等食品。村边上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太裹着一手巾鸡蛋来到团部,对着唐参谋说:“长官,这几只鸡蛋叫娃们(士兵)吃了吧,吃了好打小日本。唉,瞅瞅娃们的腿都跑肿了……”
“大娘,谢谢你啦!”高丽眉举起相机摄了这一镜头,这是几天来发生的惟一的一件事。
部团还未吃罢饭,师部传来命令:令张金杉的96团火速北上驰援横岭关。
“快吃,吃饱了,驰援!”张金杉一声令下。这时王副官牵来了两匹马,说是老乡捡的,不敢要,就送来。二十分钟后,张金杉在打麦场上集合了部队,作战前鼓动训话:“弟兄们,自古救兵如救火,前方吃紧……火速向横岭关驰援,出发!”说罢他跨上老乡交来的那匹战马,两腿一夹,扬鞭飞马,部队小跑步紧随其后。高丽眉跟着跑了十多里,实在跟不上了。唐参谋这才令她骑上了那匹小枣红马。前方的炮声如炸雷从天那边一阵阵涌来,谁都明白一场鏖战在即。那些刚征来才几个月的新兵惶恐的一声不吭,喘着粗气,汗涔涔地跟着老兵一个劲的奔跑。
张金杉驱马忽而在前,忽而在后,督促部队加快步伐。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飞到火线上。
阳光暗淡,群鸟惊飞,犬吠四起。一队队从火线上退下来的伤员与他们部队擦肩而过。谁也不吭声,心里都清楚前方的山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张金杉掏出怀表,一瞅,五时五十五分。已跑步行军四个多小时了。他正想令部队就地休息二十分钟,陡然传来军部命令:驻青峰岭暂停待命。唐参谋打开军事地图,找到自己现时所在的位置,认定前面临河的那个村子就是青峰岭村。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的传来。张金杉和团部的几个人商量过后,着即传令:二营驻河东的小村边,三营过河驻青峰岭村南边,一营随团部驻青峰岭村里。一天两夜的急行军,部队已疲惫不堪,士兵们一倒地便呼呼地睡着了。
“能在此休息半天也好!”王副官对唐参谋说。“想得太美了吧!”唐参谋疲惫地一笑。团部暂设在一个老乡家的东房里。唐参谋正看着地图,抬头瞅了王副官一眼,没再说什么。他在地图上琢磨了一会对进到屋里的张金杉说:“团长,那边怕顶不住了。此地距横岭北边关仅三四十里……”
张金杉锁着眉头,瞅了他一眼,没吭声。王副官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突然走到唐参谋身边说:“是增援,还是换防,军部应快点传令!”一场恶战迫在眉前,三个人心里都明白,谁也不说出口。
“今天几号?”张金杉突然问唐参谋。
“天亮了,应是五月八日。”
“吃点东西,咱们也稍息一会。”张金杉说。
“报告团长,有紧急情况!”一营长突然进屋来。张金杉一骨碌爬起来,见一营长带来两个士兵。一个左胳膊受伤,另一个头部受伤,都包扎着白布条。一营长接着说:“团长,这两个弟兄是尖兵排送来的。他俩说有紧急情况要向团长报告。”
“你俩是那部分的?有什么情况,快说!”
“报告长官,”他们刷地立正敬了个军礼,一个说:“我们俩是17军163团黄团长的传令兵。我们团的弟兄已经死伤过半,日军攻的一次比一次凶,我们团快顶不住了。黄团长与司令部的联系也断了。黄团长令我俩拿着他的这封信向赶来的兄弟部队求援……”
“黄团长,现在在哪儿?”张金杉大声问。
“还在那北山上,长官,你可要救救我们团呀,都退了两个山头了……。”他说着竟哭了起来。
张金杉一听是黄团长,心里一惊,17军163团黄团长,正是自己的同窗好友黄汉龙。他大张金杉两岁,“淞沪大战”中,还救过张金杉一命。在此之前,张金杉只听说他们的军在中条山防守,可是并不知道他们防守在何处。听了这两个自称为传令兵的报告,方知黄汉龙团处境危急。他打开信一看,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一眼便认出了是黄汉龙的手迹。两个传令兵的报告真实已无疑。他朝两个传令兵一挥手:“你俩跟一营长去休息吧。”他把唐参谋、王副官召到团部来说:“我决定带一营北上增援,你俩留守团部,处理军务。紧急时,唐参谋到二营,王副官到三营控制部队。机枪连分成三个排,每排三挺机枪,郭大年连长带一排随唐参谋,李连副带一排随王副官,一营副带一排随我北上。两个营七八百弟兄就交给二位了。”
“团长,没有师部增援的命令,这可是违犯军纪的……”王副官提醒张金杉说。唐参谋瞅着张金杉严峻的面孔,等待着他的决定。
“与师部联系一下,你们将我率一营北上驰援的行动,告诉师长,只有先斩后奏了。”他果断地说。
“报告团长,和师部从晚上到现在还没联系上。不知咋搞的!”通讯兵急躁地说。
“继续联系,接通联系后向王副官报告。”张金杉大手一挥,“咱们各自行动!”
“报告团长,我也要去。”高丽眉突然冲进屋来,向张金杉立正敬礼,报告道。
“高小姐,开啥玩笑!你随王副官留守!”
“不,我要跟团长去增援!”
“少废话!”他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又转向王副官,“王副官,给我看住她,丢了高小姐,拿你是问。”
“团长,请放心,少不了高小姐一根汗毛!”王副官滑稽地一笑。
“军中无戏言!她要不听令,就给我绑起来!”张金杉回头瞟了高丽眉一眼,“我的高小姐,请你好自为之,莫违军令!”高丽眉这才不服气的噘着嘴,不吭声了。
一营长接令后立即集合了全营部队,张金杉气昂昂地站立营前犹如一座大山,吼道:“弟兄们,杀小鬼子的时候到了!五天来我们从河南急行军三四百里,赶来就是为了今日的杀敌。现在我和咱们一营前往横岭关方向增援!弟兄们,救兵如救火,丢掉背包,轻装出发!”
“张团长,你……”高丽眉关了相机,大叫一声。张金杉一回头,只见高丽眉正望着他,作为一个热血男儿,此时此刻,他完全理解她这一声由衷的情不自禁的喊叫他的含意。五六天的朝夕相处,他已初步了解她的性格。她还是一个调皮任性的小姑娘,此刻他真想上前拍着她的肩膀说一声,小姑娘等着我们回来。可是一个军官的意志抑制了他这样做,只是从自己军衣袋里掏出一支小克朗宁手枪,满脸肃气道:“拿着,紧要时也许有用。注意枪里有三粒子弹。”他目光冷峻,言罢头也不回地跃马扬起一股尘土,随部队飞奔而去。
高丽眉握着枪,手微微地抖动,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双眶饱噙泪珠。
突然从北边重重山峰上传来天崩地裂的声响,在河谷里长久的传响,令人心颤。
“高小姐,请随本副官回团部吧。”王副官阴阳怪气地叫了她一句。高丽眉这才回过神来瞅了他一眼,忽然发觉他的面色竟是如此的怪异,简直有些狰狞。她厌恶地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突然,又是一声炮声传来。她回头望了一眼,久久不能平静。
张金杉带一营四百多人向北急急奔去。时值春末夏初,到处一片翠绿,尽管炮声轰轰,然而林间的布谷鸟仍一声又一声地啼叫,催人们不误农时的快快下种。倘若不是日寇犯疆,现时正是“乡村四月闲人少”的大忙季节。可是,四处的田野里不见一个农人。张金杉的心头蓦地涌上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被日寇惨杀了的母亲,一个是他的整日笑吟吟的妻子。他仿佛又回到了东北辽阳的老家,听见门前小河潺潺的流水。那是条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夏摸鱼冬滑冰的一条美丽欢腾的小河。他自十三岁离开家乡跟随舅父到西安读书直到从戎至今一直没回过家。五年前的春末,也是这个时候,一天,家里的哥哥寻到他的部队上,向他哭诉了家里发生的事情:一队日军突然闯进了他家,用刺刀逼着他母亲的胸口,一个汉奸翻译说:“老婆子,你儿子是反满抗日分子。快把他叫回来!”母亲瞟了翻译官一眼,慢慢地说:“儿子大了,他做他的事,我管不了。”恼怒的鬼子把母亲吊在树上用皮鞭狠狠地抽打,母亲被打得皮绽肉开,只是一句话:“儿子大了,我管不了!”鬼子小队长气歪了嘴,恼怒地拔出军刀,用刀尖戳着母亲的心窝吼道:“良心,大大的坏了,死了,死了的!”母亲瞪了鬼子小队长一眼,又紧闭着眼,什么也不再说。鬼子小队长突然手一挥嚎叫:“烧,烧死,死了的!”鬼子兵往母亲身上浇了汽油,那个汉奸翻译掏出打火机叭哒一声点着了火……鬼子兵又把他的父亲毒打了一顿。父亲的腰被打折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没几天也死了……
他听了哥哥的诉说,大叫一声:“娘——爹——”疯了似的拔出手枪朝天射出一梭子弹,“小鬼子,我宰了你!”
正行间,忽儿他好似又看见了绾着长发的妻子少华怀抱小儿子向她笑吟吟地走来。他正想大喊一声,向她奔去,突然一阵风起,妻子不见了。恍惚中又传来“啊——”地一声。那是妻子被车撞倒时的惊叫。他的头轰地一响,什么又都不见了。突然轰隆隆的飞机声从北面的天空传来。他仰头望去,霎时一群日军飞机三架一个编队尖啸着从他们头上闪过,向南飞去。
“妈的!”张金杉仰天骂了一句,鞭子一扬,催马而去。
“跑步走呀!弟兄们。”一营长喊叫。
“奶奶,那时你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张团长?”邵玉枝突然问。
老人扭头瞅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离不开他。他一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奶奶,这就是爱,是爱情呀!”邵玉枝忍不住地浅浅一笑。
“唉,那个时候;咋会像你们现时这般自由浪漫……”
俩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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