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连长，给我条枪！” ——女记者高丽眉
　　
　　
　　 王副官侧耳一听，猛地跳了起来，惊叫：“不妙！”他惶急地走了出去，大喊传令兵叫三营长快来。高丽眉闻声紧握手枪从东屋里出来，盯着王副官问：“哪来的枪声？这么紧！”
　　 “不好，一定是日军打过来了。快集合队伍！”他对高丽眉急急地说。
　　 三营长罗江川慌忙来到团部，王副官未等张金杉团长回来，也未同唐参谋商量，向他下达了向山高壑幽的西南方向转移部队的命令。
　　 他之所以令三营向西南方向的深山里转移，自有他的谋算。自他随军驻防到中条山起，便眼盯军事地图，把中条山的地形地貌，山川河谷，村庄的分布，黄河南北岸的渡口，敌我双方的军事部署背了个熟，记了个死，只把一张活军事地图印在了脑子里。他每到一处第一件事是先察看地形，了解本地的风俗人情及经济状况。他认为这是一个军事指挥官的必要素质。他深知此次中条山战役日军必首先夺垣曲城，将第五、第十四两个集团军拦腰斩断，而后才逐个地夺取黄河北岸的各处渡口，以达切断中条山上几十万大军的补给线和退路。他从日机南飞与军部要他们驰援绛县、桑池以南的山峰判断，日军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快速顺亳清河长驱南下，夺取垣曲城。因此，他也必须快速向西南的崇山峻岭处转移，这样一则可避敌锋芒，二则可抢在敌军抢占黄河渡口之前及早赶到西滩渡口或五福涧渡，或守之立功，或率部队渡河保存兵力。他的这个建议早已单独向张金杉谈过，可是被他否决说：“我们是在驰援，而非驰退！”“不保存自己，何以杀敌！”他顶撞了他一句。而现在张金杉不在，当然由他全权指挥。倘若不能抢先到达渡口，那么大浪滚滚，咆哮如雷的黄河天堑将可能是……他不堪设想。
　　 王副官果断地向三营长下达了转移部队的命令后，又派传令兵火速到河东向唐参谋和二营长传达部队立即过河与三营一起向西南方向转移的命令。同时又派出三个士兵化装成老百姓的模样去向张金杉团长报告他们已向西南转移的行动。
　　 三营长很快集合好了部队，可是怎么也等不到唐参谋和二营的到来。河东的枪声越来越激烈，王副官便令三营先行出发。
　　 “王副官，是否再等二营一会？”高丽眉小声向他提议。
　　 “军情紧急，瞬息万变，不可延误。他们会跟上来的。带好打仗的家伙立即转移！”他瞥了高丽眉一眼，以不可改变的坚决口气说。
　　 高丽眉跟着王副官和三营长匆匆地顺着西南的一道斜沟奔去。此时高丽眉的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是何种滋味。突然一团疑虑涌上心头，这是向哪转移？张团长还未回来，他会同意吗？二营也未跟来……再说不是说来增援的吗？如果张团长在该多好。高丽眉顿时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
　　 “快跟上，不要掉队！”三营长催促了她一句，高丽眉大步跟了上去。
　　 他们走出了一条五六里长的沟谷，又上到一个松柏茂密的山岭上时，王副官才下令部队喘气稍息。还未坐定，突然北面枪声大作，似发生了激战。接着一大队头戴钢盔，身穿黄衣的日军出现在山岭西头的一个小坡上。此时日军也发现了他们，立刻就扫过一排子弹来。王副官急令三营长带部队隐蔽在树林里顺岭快速撤离，避免与日军交锋。当走到岭头，一看岭下是一道深谷，而要上到对面山上的密林里，必须跨过这条幽谷。王副官令三营长在前带队开路，他与高丽眉和团部的几个传令兵断后。当部队刚下到半山坡时，突然，“咚咚咚——”一排机枪子弹从对面山上扫射了过来，几个士兵应声栽倒。王副官仰头一看对面山头上的树林里突然露出一大片鬼子，他做梦也未想到在这儿竟又会碰到西边来的鬼子。他的部队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
　　 “退回到山头，抢占高地！”王副官大吼一声，第一个掉头往回爬。高丽眉还愣着不知该往哪儿走。后边的部队听了这一声，才返回头来又向山头爬去。高丽眉看见对面的一个鬼子军官用望远镜向他们了望。接着两挺机枪同时向他们这边开了火。子弹像蝗虫一样扑哧、扑哧地在身边飞，霎时三营乱了阵角。这时突然部队前头的几挺机枪也向对面山上的鬼子还击，高丽眉这才知道是自己的机枪排与鬼子交上了火。
　　 高丽眉一个劲地往上爬，照相机吊在脖子上摆来摆去，她身边的士兵倒下一个又一个。她终于亲历了战场上的流血和牺牲，许多个可爱的稚气的脸，一个个无声的倒在山坡上。她什么也不顾，拼命往上爬。“轰——轰——”鬼子兵用小钢炮向这他们轰击。高丽眉的两耳呜呜地鸣响。她觉得心慌气短，脑发晕，两腿没有一点力气，她直想躺下喘口气。
　　 “快走！”一只手伸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一抬头见是王副官返了回来。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几乎把她提了起来，拽着她往上走。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大声叫喊：“机枪掩护！往上冲！”
　　 当三营大部队返回到山头上时，三营长铁青着脸对王副官说：“长官，咱百十号兄弟丢在山坡上了。”三营还有二百来人。
　　 就在这时北面山头的鬼子又在一挺机枪的掩护下，向他们这边逼过来。三营此时腹背受敌。王副官顿觉末日来临。“我王智敏难撂道今日真要倒在这吊山上。”一个念头袭上心来。求生的欲望又使他作出了拼死突围的打算。“三营长，叫机枪给我顶住！”三营长立即到部队前，一查五个机枪手死了两个还剩三个，其中一个胳膊被打折了。三营长端起挺机枪与另外两挺机枪手在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兄弟们，要活命，就杀出去！”二百来个人个个如被围困的怒狮咆哮着：“杀呀！冲呀！”冒着日军的雨点般的子弹闯了出去。
　　 这道山岭在北头分开两岔，成丁字状，刚才三营是从左边岭上来，现在只有在岔口处向右边的山岭突围出去了。王副官此时才真领悟出张团长为何要将机枪连分给各营的用意。这时他的三挺机枪一齐怒吼，一时压住了北山头逼来的鬼子的火力。他们才得以向东南边的这道山岭上突围。
　　 “高丽眉！高丽眉在哪？”王副官想起了她。他一声紧一声地叫，似乎她找不到了。
　　 “到！”高丽眉快步走来。
　　 “高小姐，你没事吧？”他见到她走来问。
　　 “报告长官，没事！”高丽眉立正说道，“相机丢了。”
　　 “好！四排长，给我看好高小姐！丢了，要你的命！”王副官板着面孔说。
　　 “是！长官，丢了要我的命！”四排长立正保证道。
　　 此时的高丽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也不怕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她身边倒下，她又何惜自己的一条命。此时她才真正体味出几天前在黄河边张团长说过的话，“是流血，是牺牲！不是写新闻！”只要不怕死，还怕什么呢？她一时来了勇气，她追上二连长叫道：
　　 “连长，给我条枪！”
　　 “老老实实跟着俺们走，不掉队就行啦！”二连长瞅了她一眼。高丽眉像没听见，上去就夺他的枪。
　　 “有本事，向小鬼子夺一条来！”二连长刺了她一句。
　　 “给她一条，叫她也尝尝扛枪的味道！”王副官走了过来，“四排长，用点心眼！”
　　 “是，长官，用点心眼看住她！”四排长会意的说。
　　 二连长这才把一条日式38快枪扔给了她，瞪着眼问：“你会使吗？”
　　 高丽眉一手接过枪：“连长放心，小意思！”她忽啦一声拉开了枪栓。
　　 “小心走火！”四排长提醒道。
　　 “快走！”王副官嘶哑地吼了一声，又转脸，“打，打！给我狠狠地打！”
　　 他们向西北山头日军封锁区猛插过去，闯到了东边的小山岭上。三营长令一挺挺枪断后掩护。那边的日军发现这伙中国军比他们的人数还多，火力也猛，遂之也停止了攻击。部队顺岭急速向南撤离。及走到岭尽头，三营长一清点队伍，还有183个弟兄。
　　 “操他奶奶的，打的这是啥吊仗！没有指令，没有目标，不知道往那儿打，不知道往哪儿撤！真他娘的窝囊！”王副官对着三营长发火，“跟他娘的瞎子一样，胡乱撞！”
　　 “长官，派个尖兵班，朝南山方向撤退。”三营长顺手朝南一指，“抓紧战机过黄河，不能再在这儿瞎折腾了。”
　　 王副官点了点头，一百多人的部队小心翼翼地向南摸去。高丽眉背着枪走在队伍中间。四排长紧随其后。她摘下帽拢了拢散乱不堪的头发，又戴上。王副官此时正走在她前面。早上与王副官的那一幕，真像没发生过一样。相反她倒觉得他很可怜。她快步走上前与他并肩，扭头瞅了他一眼，他衣袖绾得老高，提着手枪，满面污垢，黑溜溜的小眼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满面憔悴，却十分有神，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此刻是他们这一百七十八个弟兄，包括她高丽眉在内的主心骨啊！高丽眉想。她拉了一下他的皮带轻声问：“王副官，你喝不喝？”
　　王副官闻声转过脸感激地瞅着她充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她好善良。讪讪地一笑，瞟了她一眼。她的这句问候简直是纶音佛语般的妙不可言。他一阵感动，头一扬，激动地说：“不，不喝！你要听四排长的话，把枪交给他背上！”说完转身大步走上前去。高丽眉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时他才是个男子汉，“唉，男人，不可琢磨！”她叹了一句。
　　
　　话说两头。再说唐参谋和郭大年一起赶到了河东二营驻地，见了二营长吉玉山，向他传达了张金杉团长的命令，并令部队加强警戒，待命。可是，此时唐参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一直惦念着张团长，他现在怎么样，战况可是瞬息万变的呀！
　　快上午时候，他们驻地的东北方向突然枪声大作。而东北边黄土岭上他们的警戒班那边也传来了急骤的枪声，这是告诉他们东北方向来了敌人。唐参谋叫二营长立即集合队伍，准备投入战斗。这时，突然通讯兵喘着气赶来传达了王副官令二营向河西的西南方向转移的命令。唐参谋十分纳闷：王副官怎么不等张团长回来就擅自下令转移呢？莫非敌情有了变化。军人以服从军令为天职。张团长不在，他这个参谋长只能听令于团副了。他令二营长把部队向河西撤去。刚拉到河边，突然一大群鬼子端着刺刀，打着太阳旗，像一群恶狼一般向他们冲来。鬼子兵的突然出现，是唐参谋和二营长始料不及的。他们对日军采取的闪电战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咋办？”二营长问唐参谋。
　　“你指挥！”唐参谋果断地说。
　　“三连抢占左边的小高地！”二营长随即下达了作战命令。三连长立即率领部队冲了上去。
　　这时日军也在机枪的掩护下从后边往小高地上冲锋。小高地是河东边的一片开阔地上惟一的一块小高地。谁控制了它，谁就控制了这条横垣大路和这段河谷的通道。三连抢先一步占领了小高地，冲到小高地半腰的日军才被他们打退下去。后边的大队日军突然分左右两翼包抄了小高地。二营长立即组织一、二连向包围小高地的日军发起了冲锋，而日军根本不顾他们的冲锋，只是拼命地迂回包抄小高地。日军架起小钢炮发射了一颗又一颗炮弹。小高地上的三连渐渐难以抵挡。日军又向小高地施放了瓦斯毒气弹，三连顿时乱了阵脚被毒昏了一大片。
　　正当一连和二连发起冲锋的时候，突然从东北方向的河谷里又传来枪声。唐参谋回头一看，“啊呀”一声，出了身冷汗，又是一队鬼子从河谷里包抄过来。空中突然出现了三架飞机，呼啸着从他们头上掠过，后边飞飘起一大群传单……部队霎时乱了阵，潮水般向南涌去，二营长怎么也控制不住部队了。他和唐参谋只得跟在后边奔跑。他们后面的日军咿咿呀呀地嚎叫着，开着枪像赶一群鸭子一样追来。
　　“哎呀——”二营长一声叫，就要栽倒。唐参谋上前扶住了他，见是一颗子弹从他腰后左侧穿过，血流如注。他栽倒在地上起不来……唐参谋脸色铁青，挥着手枪，声嘶力竭地叫喊：“别乱跑，趴下顶住！”没有谁听他的命令，只顾没命地逃跑。鬼子兵越来越近，他只好跟着一伙士兵拼命地跑过一道小土圪塔，忽听得身后一阵机枪急促地响起，回头一瞧，啊呀，是郭大年操着一挺歪把子机枪边打边退了过来。狂追的鬼子倒下了一片，鬼子兵缓慢了追击。
　　“郭大年，郭大年！”郭大年闻声，见是唐参谋便大叫：“快过来！”
　　唐参谋长急窜了过去，紧跟着他像兔子一样钻进东边一条浓荫蔽日的幽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