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文学青年-个人文章】
[文苑征稿] 老高的感慨
□ 文学青年
2009-02-08 17:28
收藏:0
回复:4
点击:4535
(散文)
老高是我以前在建筑公司时的工友,说起来,大概有差不多三十年没有来往,即使偶尔或者也曾见过一面,但在印象中已很久没有他了。几天前在公园碰到了他,乍一见面,差一点认不出他来了:脸上爬满了皱纹,人瘦了,背驼了,头发也白了、少了……只是仍保留住了晒成黑碳般的肤色没有变——简直是老的丑得不似样了!
但年轻的时候,他生的国字脸,短头发,不肥不瘦,肌肉也很结实,算是一副标准的模样儿;当然,这副模样说不上是漂亮,或者用现在的话说是酷,但也并不显得笨,因为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笨,他这个人甚至太精明了,他比我大几年,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在我们普通工人的眼里他学识非常丰富,什么道理都懂,都很佩服他。但与他在一起做工,虽然那时大家都是吃大锅饭,却也很不划算,因为他从来不肯出多一分力,别人出一斤,他能够出八両,那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若希望他也出一斤力,甚至还希望他出斤一,那绝对是没有可能的。而他对工作却很熟练,做同样的工作,他往往比别人快,这时候他就去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将头伏在膝盖上睡觉。队长老冼师傅常批评他,他不作反驳;但老冼师傅若说到他面皮厚总是屡教不改时,他就会嘻皮笑脸地说:若批一次就好一点,那天天挨批评,天天都向前好一步,那不是终有一日要好到顶,就达到了不能再好的地步,成圣人了?——说句实话,我那时虽然还是一个学徒,也很佩服他能干,但从来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
但既然现在和他打照面了,我于是很随便地和他打招呼:
“哈哈……高师傅,好久不见,你也老了……”
“呵,这奇怪吗?黄仔,只要是人,谁都会老……”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笑了笑,说;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年轻时那个样,总是保持着一副与人针锋相对盛气凌人的气势。
我低下了头,很不满意到现在了,我也已一把年纪了,他还叫我黄仔,于是又记忆起了他向来那副高人一等颇有修养漠视一切的样子:说话从来不紧不慢的,好一副从容不迫有理有据的学者风度;当然,大概是职业病,使他也像每一个建筑工人一样,皱眼是一种习惯,尤其是说起话来,往往也总是皱一下左眼,只是他比其他人略皱的多了一点点,这时候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应该可以说是略失风度的;但在我们工友看来,他的眼神却显得很机灵,总使人觉得他不应该是一个工人而应该是一个博士。
我抬起头看着他,停了一会,无话找话地说:
“呵呵,当然,谁也无法逃脱,是人都会老……我也早就不是什么黄仔了……”
“但你以为人老了会好吗?你不会认为人老了,仔大女大了,不用再为生计奔波了,就什么都好了,可以享福了吧?”他也看着我,并且一直地看着,大声地说。
但以前他说话是不会看着对方的,即使偶尔看了一下,而若和对方的眼光相遇了,他就急忙皱一下左眼,将头拧开,然后再慢慢地继续将话说下去。但他现在这样盯着我看,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又低下了头,避开了他那盛气凌人的眼光,一边走着一边说:
“那大概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吧?……”
由于我已很久没有与他交往了,对他的近况可以说是十分的陌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样的一些感慨,于是只好笼笼统统地应付着说道。但我同时又记起了他的一些往事,那时候人们都说他很精明,说他屎窟总是挂着一个算盘,什么事都斤斤计较,而且计得十分清楚,他从来都不会吃亏,譬如吧,那时候已打倒四人帮了,公司偶尔也会发一些免费的电影票,让工人去娱乐娱乐,但他总是把电影票拿去卖掉,他说,做一个钟头的工才值一张电影票,为什么不将它卖掉?但这些事现在已过去二十多年了,难道新世纪了他也仔大女大了,他的生活还是那时候一样的艰难吗?
我和他行到一张石凳前,坐了下来。我递了一支烟给他,打着了火机,为他将烟点燃了。然后又将叼在自己嘴里的那一支烟也点燃了,于是,我和他就并排坐在石凳上,一时间谁也无话可说,就各自静静地吞云吐雾了起来。
“哎,不好,老了真的很不好……”他吐了一口烟雾,接着叹了一口气,说。
“年老了,是很不好……可也是无可避免的呀……”我依然无所适从地说。
他又看了看我,忽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记得在小的时候,或者因为我总是做错事吧,便常常遭到老人们的训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而我每每虽然是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是很不以为然:老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老了就做什么事都不会出差错了吗?但因此我也常常总希望自己快点的长大、变老,心想到我也老了的时候,好让我也去训斥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呵呵,那时我心里这样想着,预见到我老了时肆无忌惮地训斥孩子们的那副得意样,梦里都会笑出声来。而现在我老了,却才发见我那时的预见,竟然是一点都不正确:我现在哪里有肆无忌惮地训斥孩子的机会?有吗?有乎哉?没有也!哎,现在的孩子都那么的有脾气,那么的有主见,那么的有个性,他虽然不一定比你聪明,但他读书比你多,还会讲那些叽哩咕噜的番鬼话,你说一句他驳三句,你叫他行东他偏要行西,他会听你说吗?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别说是训斥、骂,连大声说都不敢,对自己的孩子说话也总是要小心翼翼,那就更加别说要训斥那些隔离邻舍或者内亲外亲们的孩子了。于是我想:哎,这只能怨我生不逢时,没有赶上那个可以大声地训斥、甚至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训斥孩子们的年代!看来,我的一生也真是够了可怜……”
“哈哈……”见到他说得那么的认真,那么的严肃,一点也不似是讲无聊闲话,更不似是讲笑,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不过,大笑了一会儿,我一瞥眼见他还在盯着我看,还是那么的默然,那么的严肃,于是就停住了笑,说道:“你说的虽然对,我也有同感,但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多的感慨呢?……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呢……”
“没什么。随便聊聊……我一生都不奢求什么,我只是感叹一下人老了……没用了,就足够了。真的,小意思。”他抿了抿嘴,笑了笑说。
“呵……”我想,也许在他的心中憋着一些什么不愉快的事吧,然而,他不说我也不宜多问,我于是也抿了抿嘴,笑了笑,说,“没什么就好……随便聊聊……”
“是的,我们应该随便聊聊……人老了……没用了……我们真的只应该随便聊聊……”他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次是很爽朗地大笑着,说。
我的肩膀被他拍得有点痛了,但也只好抿着嘴笑着说:
“是的……人老了……没用了……我们……随便聊聊……”
作者签名: 人老了 但还有一个文学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