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妈教导我说：胡书理戏扯淡的影。意思是书本上的东西多是胡说，戏文中竟有很多做人的道理，至于家乡的皮影，则只有扯淡的份儿了。当然，“胡书”也者，不是诋毁经史子集，而是小说唱词之类“闲书”。即使如此，老妈也未免失之偏颇——不过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小时候就爱看这“扯淡”的皮影。而且对着用驴皮刻镂的小人儿发生很多联想。比如那小媳妇，笑也罢，哭也罢，老是那么一种表情；正面也好，背过脸去也好，你只能看见那么一个偏着的脸儿。那丑儿，倒不论遇到谁、什么事，总是笑嘻嘻的；那“大儿”（黑头），就永远的金刚怒目式——即使哈哈大笑。所以爱看虽则爱看，终于有了乏味之感。在前边看不出所以然，就往后台上凑，当然免不掉遭到大人的呵斥。然而毕竟看清楚了：原来那皮影人儿并非自己动作，还有“把线儿”的拿着。更可厌的，是那些唱戏的大人，一个个掐着嗓子，歪着脖子，挤出来的调调儿尽管或柔媚、或刚直、或苍凉、或稚嫩，可唱戏的大人的那副嘴脸，却也歪扭得近似狰狞了。原来如此！我渐渐对这种把戏不大感兴趣了：任你什么级别的皮影剧团，任你 “京东三枝花”之一，我也不愿去“赏光”，甚至还要刻薄一下：与其看你那镂刻精细的驴皮，还不如去欣赏一下毛驴蹦达，听两声驴叫——它倒是真的呀！真的就好嘛。
　　 毫无疑问，这是偏见——比我老妈还要偏。西方的狂欢节，人们带上各种假面上街去胡闹，伟大的欧洲文明不也假得可以么？看李汝珍的《镜花缘》，那林之洋不真的到“两面国”游历一番，闹出许多笑话？孙猴子有七十二变，诸葛亮会遣六丁六甲，而蒲松龄那里的牛鬼蛇神竟也十分可爱。于是我又想，文艺作品中的假，不是真的假，是寓真于假，“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那么现实生活呢？当然是真的。但是且慢，试问：你的上司，你的下属，你的同僚，甚至你的亲戚朋友，有百分之几讲真话的？在同你讲话中有百分之几真的成份？在他心底，在他的潜意识中，有没有愚弄、隐瞒，有没有“腹诽”、咒骂？有又怎样？大家不也相安无事么？你假你的，我假我的，彼此彼此，谁也不肯撕去假面——“打人别挠脸，骂人别揭短”——也算作一条祖训。倘若“撕破面皮”，那就意味着化友为敌了，所以，假面是不可以戳穿的。
　　 事情总有好的一面。本真的吃亏，装假的受益，在生活中恐怕也是屡见不鲜的。《三国演义》中，“许褚裸衣战马超”，那许褚杀得兴起，竟光着膀子上去了，结果挨了两箭。金圣叹批道：“谁让你赤膊！”袒胸露体挨了两箭还算是好的，要再把心“赤”起来，那可就傻之又傻、错上加错了。于是，你看，刘备与曹操煮酒论英雄，他就会把心藏得严严实实的：听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吓了一大跳，就把筷子掉在地上，他却说是因为打雷吓的。谚云：为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尽抛一片心。心是不能“赤裸”的。于是，我们人类假得源远流长。见面只说“今天天气哈哈哈”，连好坏的价值判断也不好意思说出。跟动物世界比起来，我们可就真的越来越文明了。
　　 于是我们发现了一条“铁”律：真与傻总是有内在联系，与其对应的，想来就假与精了。正所谓“傻作真时真亦傻”、“精为假处假还精”——索性活剥一下《红楼梦》。
　　 好像，真的可恶，比假的可爱，更让人放心些吧？
　　那皮影人儿也着实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