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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年狗案 (小说之一)

梧澧
2009-02-17 12:06   收藏:0 回复:5 点击:4855

    一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暮春,金县金古垛村爆出有村以来第一大案,一桩比史无前例的春荒连连杀生还可怕的特大案件!——此语摘自当时的公社公安主任即公安特派员——相当现今的公安派出所所长的办案手记。
  因一千九百五十九年是猪年,一千九百五十八年是狗年,猪年的大案根子在狗年,所以当地老百姓又叫猪年狗案,不识字、不知大案有多大,小案有多小的睁眼瞎,干脆就叫猪年狗事。
  “羊马年,好收田,鸡猴年,灾荒年,就怕猪狗那二年,过了猪狗年,就是活神仙……”生产队长心旺刚九岁的宝贝儿子卷糕(原意是大白蒸馍),一根细棍当作孙悟空的金箍棒无力地舞弄着,气喘着唱着,唱进生产队的大食堂院里。
  “卷糕!”心旺急得瞪着眼、大巴掌一下捂住儿子的小口,慌忙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好娃哩,可不敢唱这歌,这可不是玩的!从哪儿学来的?”
  “门墩!我俩……现在同桌,上课时门墩小声哼的……”仍气短的小卷糕忽闪着满眼天真,一头倒进父亲的怀里,神秘地告诉父亲。
  “门墩?好你个土发!你的贼儿子能编排出这东西?是你那臭嘴里喷出来的吧!做死呀你!”心旺老鹰盯兔子似地,盯住土发心里说着,也神秘地给儿子耳语几句,心痛地看看瘦得一根棍子似的儿子,老牛舔犊子似地拍拍儿子的头,打发儿子走了。
  生产队的大食堂设在全村唯一一座四合大院里,这是本村唯一一家地主留下的。土改后学校赶走了地主,农村公共食堂化又挤走了学校。
  男女老少、老弱病残、鳏寡孤独——生产队的全体社员贴着院墙根坐在土地上,坐了一圈。一片片皮贴着颧骨的脸,一颗颗骷髅一样后仰着、死死靠着墻的头,一个个鹅探食一样伸得长长的、细细的脖子,一张张狗歇凉一样残喘的、张得好大的嘴,一双双睁也不想睁的眼,死静死静地等着开饭。
  饭是什么东西?读者一定说“问得古怪!”不过告诉你,你就不古怪了。
  就在心旺盯住土发,盯得眼要崩火星时,终于开饭了,一个个排着长队的大粗碗,盛了大半碗野菜汤,确切点说,那只是打了打白开水的白,几根野菜叶像北大洋的鱼一样稀得捞不着,却仍被那残喘的、不怕烧起泡的大口吸溜着回到了墻根。
  “这饭咋有一股酸臭!”三十多岁的土发把饭碗端到了生产队长心旺面前。心旺刚当上队长就去省里开了一次老模大会,从牙缝里抠了点补助,给心肝儿子买了本《西游记》小人书,儿子总说,土发的眼,像那封面上的孙悟空一样瞪得滚圆。此时的饥饿并没有饿瘪土发那眼的滚圆,也没息灭那发怒时特有的火一样的光,倒使饿倒的一脸络腮胡子,一根根炸了起来。
  “你问做饭的呀!”人称“大胳榄”(细长的木椽)的心旺,斗牛似地裂着小眼睛,一推六二五地以嘴努努灶房。
  “你白当家了!”土发的络腮胡子又炸了炸。
  “是呀,是呀,当家的糟糕,众人跟上倒灶……”一张张饥口里,吐着在心旺看来比大饥饿更可怕的怨恨。
  “人还会坏哩,五谷能不坏?五谷再坏再臭,也还是五谷味,人要坏了,可就反动了……”急火了的心旺遮拦不住口,话中有话、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他原本不想早说在话。
  “狗屁!”土发的眼珠瞪得更大,射着鄙夷和盛怒。
  “你敢骂人?”心旺的小眼睛顿时瞪得鹰眼一样凶,似乎真举着大胳榄要打过来,尽管那大胳榄也饿得摇摇晃晃。
  “欠骂!”饿得虚脱的土发,知道那也饿得摇摇晃晃的大胳榄,没多大来头,一点也不示弱。
  “你再说一句!”大胳榄一言即出,两人四只手全捏成了拳头。
  四面坐了一圈的老老少少,有的怒视着生产队长,使劲吼叫:“欠骂?还欠打哩!”
  “欠打!”
  “欠打”
  “都是你队长害的!”
  有的合上嘴,圈了口气,握着拳头,瞅着心旺跃跃欲起……只是少了那股劲,久久没起来一个人毛。心旺仗着块头大,也知道打蛇先打头,制住了土发,就不怕众人闹腾,眼看就要四拳相击,一声“住手!”从灶房里走出四十多岁的瘦嫂,两人这才放下拳。心旺见机忙抽身走了。
  心旺是去公社找公安主任告状去了。愁得涌动着眉头的公安主任还以为心旺又要粮食来了:“怎么又来了,公社会屙粮食!你还有品没有!”
  心旺连忙说土发煽动金古垛社员闹事,还要打他,不找公安上不行了。公安主任沉思良久,耸了耸眉头说:“现在到处是饥荒,人心不稳,咱们的任务是千方百计安定人心,不到万不得一,不能施压……”
  
   二
  这瘦嫂原本叫胖嫂,高高的身姿,半缠过的不大不小的脚,走起路来男人样虎虎生风,干活利索,为人直桶。队里成立食堂后自然成了公推的做饭的。虽然人人都说“老天三年不下雨,也饿不死锅头上人”可去冬今春闹饥荒以来,还是把一个白白胖胖的胖嫂急慌成了瘦嫂——那么多人一到开饭时间就给她要饭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能不急得慌吗!
  瘦嫂手中还掂着一个湿淋淋的小孩枕头大的布包。那布包也许曾是白白净净的,但这时已白不白、黑不黑、青不青,黄不黄,棕不棕……说不上是啥颜色来。许多人还没看清瘦嫂手里的东西,一股酸臭当即四散开来 ,侵入每个人的鼻孔:“就这点杂七杂八、五谷杂粮,顿顿丢进锅里煮,连煮了四天了,天已热了,神仙也保不住不发臭呀!”瘦嫂说着一手仍宝贝似地掂着那小袋子,一手捂着嘴,哭着回灶房了。
  去年腊月粮食就紧了,就是一半糠菜一半粮了。没出正月队里的库底就光光了。心旺每天带着人去公社要粮,每次都只能要回十斤八斤,再加上冬春干旱,眼看入夏了,野菜、树叶、甚至嫩草尖才刚露头,想多往锅里添点野菜都难。眼看着个个饿得皮扒在骨头上,已有好几个老弱病残饿走了。瘦嫂还是只能顿顿熬一锅见不见菜、显不显面的稀汤汤,搅一把盐,愁得一屁股蹲下揉肚子。四天前更是再从公社要不来一颗粮了。眼看全队老小要断五谷,瘦嫂狠不得把手煮进锅去,心旺蹲在地上、头勾得秤钩似地一下也不敢抬。倒是土发急中生了个点子——瘦嫂一个大黑碗,一把毛帚笤,扫遍了全队每家的面罐底,甚至和土发掏了队里库房的老鼠洞,才弄来那一小袋子杂七杂八的五谷杂粮。土发说他爷爷的爷爷说过,光绪三年大饥荒,之所以还有个别户没饿死,就是把最后一点五谷粮食,装进小孩枕头里,囫囵个放进多少有点野菜的锅里煮,煮了捞出来下顿再煮,锅里顿顿都有点五谷味即五谷引子,苦熬了一个月也没饿死,终于熬到了夏粮能入口救命的时候。眼下地里的小麦刚扬花,麦肚子比人肚子还瘪,大麦也才只有一肚子水水,半乍长的麦芒,在干旱、热风中摇曳着灌浆成子的干黄和艰难,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才能来救命,要不是土发点这个眼,别说老弱病残,再年轻、再壮实也难保不饿倒。
  土发怎么就没提醒那救命引子虽说顿顿煮,天热了也会发臭呢?是他爷爷的爷爷没说到吗?
  更可怕的是,晚上,不得不再煮到锅里的小袋子烂了,酸臭了一锅。
  “真他妈的一群饿狗!围着一滩酸膨烂臭气的稀屎抢呑争舔……”心旺比别人更快地喝完了碗里的酸臭汤,望着舔光了碗、在他眼里怎么也是狗呑完稀屎舔嘴唇、舔出两唇淡淡绯红来的全队社员,心里骂着、自嘲着。望着、心里骂着,咽了几口满嘴酸臭的生产队长吃惊了——这一锅臭泔水一样的酸臭汤,往常别说当饭喝啦,就是不小心溅到锅里或碗里一点,误入了口,不闹肠胃大病才怪呢!不“四十五里稀屎拉不断”才出奇呢!可看看一院子男女老少、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咋没一个有恶心、呕吐、拉稀的预兆?仿佛个个都成了狗肠胃,个个脸上还都有了点滴生气!他更看出,要不是大家都清楚下顿五谷引子也断了,死亡大张着饿口,逼向了整个生产队,还会有人站起来,拍拍屁股悠去呢!那些过去不肯安生的年轻人,没准还会蹦几蹦呢!
  果然,人们脸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气,瞬间就换成了饿鬼勾魂索一样的铁灰。心旺经不起众人的白眼,又是秤钩一样钩在地上,稀鼻涕流不尽的熬煎、胆怯和冤屈。熬煎、胆怯的是,上级三令五申不准饿死一口人,他的责任区连连走了多少?还没顾得上细划。虽说个个死因都报的是水鼓,但谁不心里明镜似地!万一真追究下来,这队长不给撸了才怪呢!万一要是再弄到法院……他瞥了一眼胡子仍炸着的土发,不敢想下去了。远的且不说,眼前的现场怎么过呢!公社是不能再去了,公社公安主任对着来要米的人群、拍着腰里的手枪、嗷嗷叫的破喉咙烂嗓子,还不减威地响在耳边:“到处都紧,多少口大锅都跟上头要米,上头就是老天爷下雨,也下不过来呀……”再说,公安主任对自己还是很照顾的,哪 回不是背着别队多给一斤两斤的!他也难死了呀!听上午去告状时他说的“公社会屙粮食呀”那口气,看来是不能死靠公社了。冤屈的是,眼前这一切都怪我心旺吗?……
  土发瞪着孙悟空一样的圆眼,望着南山出神,似乎想象着遥远的南山上能泛出点点红来,让他能腾云驾雾采回一大包毛桃来。
   倒是死死靠在灶房门框上的瘦嫂突然眼睛一亮:“有了!”一句话让所有的眼睛和她一样闪出一丝光亮。
   “咱还有个大磨底呢,那么大大的一个磨底呢!”她的双手比太阳似地比着队里磨面的大磨扇。
   三
   那是队里最大的一盘石磨,也是村里那家唯一的地主留下的。那是四尺多高的大叫驴才能拉得动的大磨,一套能磨叁斗面呢,两个人、两张罗罗面还罗不供呢!如今磨扇虽薄得多了,却不会小,磨底不会少。瘦嫂说最后那套磨,死犟死犟的大叫驴饿急了,急着要卸套,踢断了磨环,磨眼没怎么下到底就只好卸磨了,那一磨底少说也有两升多皮皮参参呢!可以装两个小孩枕头那样的袋子呢!一个撑五天,两个可撑十天,差不多可撑到大麦能进嘴呢!
   瘦嫂一席话让一丝希望回到了所有绝望的眼中。
  心旺当即派土发和瘦嫂去扫磨底。土发很不想去,更看不惯心旺那派他活时故意摆出的队长架式。瘦嫂怕他俩“老叫驴在一起再咬”,拉扯住土发快走,土发被一个女人死死拉着,不好硬甩,也无力再和心旺抗争,磨蹭着还是去了。
  原先的铁磨环大炼钢铁顶任务了,断了的牛皮绳磨环真僵得皮绳样,土发挽了好大一会才挽住,插入磨杆、躬下腰、放上肩、正要抬,见心急的瘦嫂已伸出手中的帚苕,看来他一抬起,她的手就会伸进磨扇下,他又停住了:“慢,看支(压)住你的手!”
  “哪会呢!”
  “咋不会?”
  “哪见过那事?”
  “没听说过磨扇支住猴手的事?”
  “没有……”
  土发真像孙悟空说天上事似地一本正经讲起来。
  说是一家夫妇俩,大年初一宰只鸡炖熟了,插上筷子供到祖宗牌位前,出门看放鞭炮烟火去了。家里喂的一只会帮主人干点活的猴子,竟学着主人,把床上的婴儿炖了,插上筷子供到了祖宗牌位前。俩口回来,猴子上了房,疯了的母亲要烧房子,男人抬起磨扇,放一瓢粮食,示意猴子来摊磨底。这猴子平时也摊惯了磨底,自然爪子稳稳被压到了磨扇下……
   “咱们的队长就像那‘山里猴,不敢见人提个头’,听上边领头喊丰产,见邻队带头虚报产量,他就敢把一斗说成一石;上边说邀余粮,临队敢把种子交上去,他就敢把口粮交了讨好上头!看给队上弄出了多大的饥荒!如今不仅害死了大家,也让磨盘支住手了不是!”
  瘦嫂何尝不知道这个大人小孩没人不知的故事,但她眼珠吸在磨扇上,想知道究竟能不能扑拉出两升多来,够不够全队人再撑十天的五谷引子,这可是全队一百多号人的命!
  见瘦嫂心全在磨子上,不答理他的故事,土发便无趣地躬腰去抬磨扇,这一抬,抬出了本文开头说的“有村以来第一大案,一桩比史无前例的春荒连连杀生还吓人,让辘辘饥肠夺残魂、摘碎胆的特大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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