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对面。身旁，依着小女儿，眼睛亮亮的，脸上浮着笑容，水一般纯净无暇。我身边，是一个空位，上面，有你想得到或想不到的内容。我想，你一定是喜欢我与它一起陪着你们。
　　
　　 你不笑，面容清淡，虽然看不出多少沧桑，却隐有一丝如参悟后的沉静。你这次回来，是我们多年后的第一次对饮，彼此心中，却并不欣喜。
　　你淡淡地说，今晚高兴，我要喝酒。灯光下，你剑眉如墨，是斩尽尘事后的冷冽，弥散在眉目间，不露悲欢。看来，你还是想沉入一分醉意里，或许，醉里有你不为人知的清醒。
　　
　　 几个小菜，全是你喜欢的清淡口味。你在点这些时，我就在一旁想，连吃的，也与我这么妥贴。
　　
　　 酒水入杯，发出汩汩的声音。手中，我们各把一瓶酒，你是白的，我是啤的。于酒事，我是难能胜任的，自然陪不足你，对此，我暗怀惭愧。
　　你坦然地说，不用陪，我不会少喝，也绝不会醉。只有一个人在家，看着电影，打着游戏，什么也不吃，慢慢地喝白兰地，喝到一瓶时，就醉了。
　　一个人的醉，没有笑，没有语言，甚至没有伤感，这样认真的颓废，我不能想象。
　　 在人前，我从来不会喝多。你轻描淡写地说，一只手轻轻地叩着桌面。
　　
　　
　　 真的，你难得一笑。尽管我作态地眉飞色舞，甚至过于放肆地大笑，却引不起你的共鸣。只有在我逗你刚入学的女儿时，你眼里才流出一丝温柔，嘴角泛一圈隐约的笑意。可是，那一刻，你给我的不是欣慰，而是酸楚，悄悄地侵蚀着胸口；那一刻，你细微难辩的笑中，有很多东西，被你默默地含在瞳里。
　　 你伸臂，与我碰杯。看着你把那透明的液体扔进咽喉，我想，那该有多辣，从喉头到心底？
　　 一瓶倾尽，我已经面红如烧。而你，脸不改色，还是清清淡淡，神态肃静，言语低缓。
　　 你说你的事，如同在敷衍地背一段段熟稔了的章节，自然，流畅，并不投入，并不声情并茂。我略低下头，不看你。偶尔瞥一眼，你也只是盯着杯子。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从别人那里，我早已知道了关于你的那些细节，从你被撞断双腿，被挚友拐去了妻子，到你从家里被打出来，在楼梯上翻滚时撞伤了头，一个人去悄悄地住院。我也知道，你不屑于纠纷，连房带车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女儿，由她爷爷奶奶带着，你一个人在那个城市孤单地租居。
　　 俊朗如你，善良如你，竟然遭遇了这样丑陋的生活。
　　
　　
　　 那个城市，除了一二知己，你没有什么亲人。所以，我理解你深夜的孤醉，理解你项间挂着佛坠，偷偷地诵些佛语，听那首《大悲咒》。我也听过那梵乐，只是不知那些南摩阿里雅佳纳，萨嘎拉贝勒佳纳的歌词是什么意思，你说你也不懂，只是感觉那声音可以让自己静下来，安然地看那些事，象一粒粒佛珠，从指尖悄悄滑过。说这些话时，女儿早已跑一边玩去了。透过酒吧的橱窗，看到霓虹在夜里闪烁，忽然感觉，所谓繁华，在此刻是那么虚幻。
　　 看着你的空杯，我说喝点啤的吧。你没反对，只是让我随意，不要为了陪喝而醉了。你说你现在很好，胖了，腿也看不出有问题了，是因为高兴，才出来喝酒。我问你能不能喝醉，你说还是能的，如果等自己要酒了，一定是醉了，但那时有人劝，也一定会听的。我说，你想要，我不会劝你，至少今晚不会。你没回应，只是转过头，看着我说，在这个小城，这些话只能对你说，因为只有你能懂。
　　
　　
　　 我的头有点痛，胸口也是，但我没跟你说。剩下的时间，我一支一支地抽烟，看你一杯一杯地喝酒。你劝我少抽点烟，我却不放心你每天这么喝酒。你说没事，上有老下有小，我们都不能丢掉骨气，都要学会坚强，和承担。望着你淡然的神色，我忽而想，若是我，面对这样的运命，能有你这般不发一声稀嘘的沉淀吗，在你离家仅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或许能，或许不能，至少，你的所为，我是赞同的。
　　
　　 眼前，灯光朦胧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身上依稀留有当年的飘逸，那曾引发了我多么浓重的羡慕呢。在这样短暂的相聚里，难免会追昔抚今，这样的时刻，总是会添些人生如梦的怅惘。你和我，在这样一个小酒吧里，微醺着，轻轻回首，真的是不堪。然而，让我们不堪的，不是那些遥远的往事，而是现在，甚或是将来的风霜。
　　
　　 2009/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