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一笛-个人文章】
奶 奶
□ 一笛
2009-03-15 20:49
收藏:0
回复:10
点击:2546
看了素素《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事》,想起很多关于死亡的记忆。而所有的记忆最终纠结到奶奶身上。是的,奶奶,我最最讨厌的奶奶,从小到大我从不掩饰对她的讨厌。成天没有笑脸,面色沉郁,眼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浑浊的眼珠,鼻子两边法线深长,面相苦重。她无端地仇视我——她的亲孙女。总在私下絮絮叨叨地咀咒我,在一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所:厨房的灶台边、临睡前的床头、厕所里、后院的老槐树下……用足以令一个十岁左右孩子胆寒的阴冷眼光钉牢我,然后咬牙发出她的毒誓——我死后变成热鬼也要掐死你!那时我的眼神倔强地对抗着她的眼神,以一往无前的锐利。心里却禁不住连打几个寒战,因为她说话的神情和无以名状的“热鬼”。小时候爱看的童话故事里总少不了老巫婆,而她就是命运安插在我年少时代的老巫婆,我倔强而脆弱的心在她的压抑和摧残下备尝孤寂和冷漠。
然而她就那么死了,在一九七六年的初春。她死在自己成天念叨的“润七不润八,润八动刀杀。”的预言里。是肺穿孔,我在医生的断言中想象一群蛔虫凿穿肺壁的情景,压不住心底的恶心和战栗。她笔直地躺在放倒的大门门板上,全身簇新的黑布棉袄棉裤棉鞋。从邻居奶奶大妈们的嘴中,我知道那叫老衣。她穿着那身老衣,无比安静地躺在堂屋靠近大门的墙边,手脚被线捆扎着,脸上覆盖着一方草纸。死亡就那么贴近在眼前身边,带着恐惧而刺激的味道。家里张灯结彩,是我彼时的感觉。其实没有彩,灯是全部打开的,从客厅、房间到厨房,灯火通明。同时打开的还有所有的门,院门,大门、房门……熟悉和陌生的人在各道门之间川流不息。死亡让家向世界敞开了大门。邻居几十号人全部积聚在我家屋里屋外,孩子们激动地跑进跑出,经过大门时胆怯地瞄上一眼。死的静止和生的活泼在大门口形成奇异的对比。在隔壁紧闭的大门旁,我瘫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那号哭与其说是对死亡的应和,不如说是对母亲和姐姐哭号声的强烈呼应。外婆寻到我时,我哭得已经声嘶力竭,下巴抽筋。她非常震惊于我的大孝,替我抹去满脸的鼻涕眼泪,拉我回家。我打门口经过时,从红肿的眼皮间定定地打量躺在门板上的奶奶。看她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笔挺地睡在那里,想象那薄薄的一方草纸下会覆盖怎样一张静止的脸庞?心底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个成天数落阴狠咀咒我的她与如此无声无息的她画等号。
次日,好奇地在后院看隔壁的奶奶和大妈用白里红面的土布絮上薄薄的棉花为亡人做被子,用蓝边碗按在被头正中剪一个半圆。一切的程序繁琐而认真,却处处都透着一个轻与薄。多年后回忆起来,总令我不自主地想起两个字——糊鬼。入棺的时刻到了,家人们都罗列棺材边见亡人最后一面,是为永久的告别。哭声从堂屋传来,惊天动地,恐惧穿心而至。我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去看她最后一眼,我怕看她法线深长的脸重新苦重地呈现在我眼前,怕她骤然张开紧闭的眼阴冷地钉着我……外婆拽我前去时,我蹬在地上,双手死死箍牢桌腿,以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全身之力抵抗外婆的拉扯。外婆终于无奈地散手,对我的固执摇头叹息。她如何能理解我少年之心的深重压抑和恐惧?
而我终于没有和奶奶作最后的告别。她对我的仇恨和咀咒成了无法解释的谜,深深地烙痛我稚嫩的心。我们奶孙一场,她从未抱过亲过我,我也从未依过恋过她。我们之间没有留下任何温馨的回忆。她恨我,我恨她,死亡最终终止了这场无缘无故的仇恨。而心里的伤却随着生命潜滋暗长。很久很久,我常在梦中听到 “空空空”的咳嗽声,熟悉到惊心。我飞速地拿木杠、板凳、桌子以及肩膀抵住大门,抵挡她的再次回归。而一转瞬她已然躺在她曾经的床上,“空空空”地咳嗽着。心灵再一次承受焦虑的层层缠裹,直到大汗淋沥地醒来。
长大后,从母亲的口中了解了她历经磨难的人生。曾经娇美的女子,出生时即被母亲溺入马桶,因为贫家养不起第三个赔钱货。是她及时回家的父亲拎着小腿救了她一命。童年的苦难自不必说,而嫁入夫家后更是苦上加苦。奢赌的丈夫又是个大烟鬼,当所有的家当变成烟雾吞吐后,她被作为最后的赌资输给了另一个男人。男人对她体贴关爱,给她留下一个女儿和一段恩爱甜美的回忆后散手人寰,她为生计所迫又回到原来的家,和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开始了暗暗的咀咒。她的怨恨、思念、苦闷、压抑统统化作自言自语的絮叨和无休无止的咀咒。
而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究竟如何便成了她仇视咀咒的对象?恐怕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我不信什么前世因果,如果真有因果,她已是热鬼成冷鬼,而我也早该被她掐死一千一万次了。可我却好好地活着,在每个能回去祭祖的清明时节,不计前嫌地为她烧纸叩头。那么只能解释为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发泄的对象,而性格倔强的少年不幸入了她的法眼。
成长和理解最能让人心怀变得强大、宽容,而成年后的我终于放下对她的所有记恨,把我们的关系还原为血脉相连的单纯的两个点——她是奶奶,而我永远是她的孙女。
2009.3.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