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金杉，我爱你！”
　　 ——女记者高丽眉
　　
　　
　　 郭大年甩出一颗手榴弹，趁着冒起的黄烟，一跃跳出了沙坑，向河边飞跑。
　　 这时张金杉、曾大功、高丽眉和六个伤员都上了船。小船上连同划船的两个士兵共十五人。就在郭大年跳出沙坑抱住山口敏子的时候，渡口工事那边的鬼子用机枪扫射起来。全船的人，包括张金杉都以为郭大年被打死了。子弹刮风一样呼啸着，向他们射来。张金杉这才下令开船，两个划船的士兵挥着木桨拼命地划，小船晃悠着向河南岸驶去。
　　 张金杉靠着船弦痛苦地闭上了眼。高丽眉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
　　 “轰——”突然北岸那边一声爆炸声响起，一个影子从黄烟中飞跃了出来。
　　 “郭大年！”张金杉大叫一声，呼地立了起来，船上的人这才看见郭大年猫着腰向河边奔跑了过来。
　　 “停住！划过去！”张金杉命令划船的士兵掉转船头，向北岸划去。可是顺流而下的小船怎么也停不住，更无法掉转船头，仍是向斜对岸漂去。
　　 一大群鬼子呀——呀——地嗥叫着，打着枪直扑郭大年。郭大年忽起忽滚，忽左忽右，奔跑不停……
　　 “打！”张金杉吼了一声，两名持枪的轻伤员向追赶郭大年的鬼子开火掩护，鬼子兵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呀——”地嗥叫着，疯狂地扑向郭大年。郭大年突然跌倒了……
　　 小船已驶向了激流，汹浪把小船冲打得上下颠簸，几欲倾覆。两个划船的士兵满脸淌汗，吭哧吭哧死命地控制着小船。
　　 “轰——”徒然又一声爆炸声响起。郭大年扔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他跳了起来，飞跨着大步冲向河岸，及到了岸边，他一个飞跃像条鲤鱼跳进了黄河……。
　　 黄花花的一大群鬼子如一群黄狼咿咿呀呀地涌向河岸边，朝郭大年入水的河中胡乱射击。他们又架起了机枪，向激浪中的小船疯狂地扫射。
　　 又有一群鬼子沿着河岸往上游，像赶鸭子一样追赶李少英团没上得了船的那些士兵。
　　 子弹像雨点一般射向小船，一个伤员的脑袋被打裂了。
　　 “妈的，怎么不见那边的机枪响！”张金杉骂了一句，他哪里知道，那些兵早已各自逃命去了。
　　 “趴下！”曾大功一把拉下半个身子露在船弦外的张金杉。突然，一颗子弹穿过张金杉的左膀，只听他“呀——”了一声，血从他的臂膀上涌了出来。
　　 “团长，你受伤了！”趴在船底的高丽眉扶住了他，一手按住了他涌血的膀子。“快，快包扎！”曾大功“哧啦”的一声从自己衣衫上撕下一条布来，递给了高丽眉。高丽眉眼里噙着泪利麻地给他包扎住了。
　　 “不要紧，擦破了皮。”他不以为然，突然轰隆的一声巨响，在离小船不远处掀起了一股高高的水柱。
　　 “迫击炮弹！”曾大功惊叫。张金杉忍着剧痛朝北岸望去，见鬼子架起了迫击炮。“快划！”他喝令两个划船的士兵。
　　 “哎哟——”一个划船的士兵后背中了一枪弹。曾大功夺过他手中的桨划了起来。高丽眉从自己衣襟上撕一块布条给他包扎住。血又急急地渗了出来。她突然摸了一下内衣袋里张金杉送给她的那支小手枪，瞅了张金杉一眼，脑子里霎时又现出了那一幕……
　　 小船已划过了激流，离南岸不远了。
　　 “轰隆——”又一声响，一发炮弹击中了小船，船体被炸散……
　　 高丽眉只觉得轰的一声天塌地陷，坠入了浑浊的深渊，苦涩的水呛了一口，霎时她明白小船被炸翻了。小时候在渭水河里学的凫水本领现在用上了。想当初妈妈因她下河戏水还打了她一顿屁股蛋。她紧闭住了嘴，憋住气，两手奋力划水……头终于露出了水面，她大大地吸了口气，激浪一浪又一浪地向她扑来。她顺着浪头一起一伏，随波逐流，拼命地向南岸凫去。
　　 突然，她背上被什么撞了一下，好生痛，一回头见是一块长木板。“啊，有人！”她看见木板那头有个脑袋露在水面。她顺着水势一扑，双手一探抓住了木板的一头。“啊，张团长！”她这才看清是张金杉。“团长！”她大叫。小船中弹时，他和高丽眉在船的另一侧没受伤。船被炸散，都落了水。他从水里挣扎了出来，刚一露头看见了一块木板，是一块被炸散的船板漂到他身边来。他一伸胳膊死死抱住了木板，忍着痛划着水，随波逐流，软绵绵地没一丝力气。迷茫中的他突然听到了有人喊叫，才见是高丽眉。他惊奇地瞪大了眼，张着嘴，好大一会才：“丽眉！”叫了一声。
　　 “金杉，是我！”高丽眉两手交换着向他那头移去。
　　 “你……”他惊喜地瞅了她一眼，一个猛浪盖头劈来。“抱紧！”高丽眉大叫。两人同时被浊浪吞没。
　　 好大一会儿，他们俩才抱着木板浮出了水面。高丽眉发现他们已漂过了河中心的激流，快到南岸了。她见张金杉迷蒙着眼，乌发上满是黄泥沙，面色苍白如纸。她一急伸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揽进自己怀里：“金杉，坚持住，快到岸了。”她把他抱得紧紧的，像抱着一个小弟弟，生怕一撒手他就会被激浪吞没。她要把他划到南岸去。
　　 十天来，命运之神把她安排在了他的身边，使她认识了这个28岁的团长。在血与火的拼杀中，她看出了他不是那种长于官场你争我斗，相互倾轧，蝇营狗苟，见利忘义，只为自己不顾他人性命的小人。他是一个热血男儿，是一个在国难当头之时，能为国出生入死，肝胆相照，有着强韧筋骨的男子汉。他虽沉默少语，不苟言笑，不现山露水，却爱在心里。她已深深地感觉到了他深沉的爱。她已下了决心，等这场战争一结束，她就向他公开求婚，和他结婚。而此时此刻，她更坚定了这个信念。等划到南岸，她要拉着他，双双跪在黄河滩，对着滔滔的黄河，巍巍的中条山向苍天宣誓：“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做你白头偕老的终身妻子！我要做你儿子的慈母！我要与你相伴到永远……”
　　 “金杉，坚持住！”她摇着他的头，“就快到岸边了。”
　　 张金杉微微地点了点头,瞅着她，嘴唇颤抖：“丽眉……我……爱……爱你……”
　　 “金杉，我爱你！”她大叫，想让全黄河都听见。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探过头，猛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冷唇。
　　 他们随水一起一伏地漂流，徒然木板带着他们俩旋转起来，他们漂进了一个漩涡。高丽眉一惊，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俩凫不出去了？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她想着，不由得把他抱得越紧了。他用右手轻轻挽住了她的腰。
　　 张金杉明白他们被旋进了漩涡。突然，他猛地挣脱她的右臂腕，向木板另一头挪了去。他挪到另一头的时候，双手抓住木板那一头，随漩转的水流漩转了起来。当他看见高丽眉那一头转向河南岸方向的一刹那，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把木板狠命地向南推去。高丽眉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他大叫：“看，看看儿子——”他突然撒了手，随着漩涡转了起来，霎时不见了……
　　 “金杉哥——”她哭唤了一声，激流已把她冲到很远的水面，她离开了漩涡，顺着水流漂向南岸……。
　　
　　 曾大功在小船被炸毁后落入水中灌了好几口水，才浮出水面。凭着他从小就在河边击水搏浪的本领，借着水流钻浪潜涛，忽沉忽浮，终于凫到了黄河南岸。他已精疲力竭，趴在松软的泥沙滩上蒙住眼，喘着气，浑身的骨头似散了架，瘫了一般，只想睡一会。
　　 不知什么时候，曾大功被河北的枪声惊醒过来，睁开眼，见日头红红的挂在西边天上。他用力爬了起来，没想到自己万幸的没被炸死，活下来，竟没受一点伤地游到黄河南岸。他知道鬼子兵还不敢打过河来，河南边是安全的。他起来向河边不远的村子走去，打算到老乡那里讨点吃喝。这时他想起了船上的那些人，不知他们是否也有凫到南岸来。他心里一阵难过，又掉头沿河岸向下游走去，想寻寻有没有像他一样凫过来的人，不由地又想起了高林虎……
　　 他沿河向下头寻找着，约摸走了半里路的时候，隐约地看见前面靠近河水的泥沙滩上好像滚着一个人。他大步跑去，走近一瞧，顿时瞪大了眼：“哎呀！”侧身滚在泥沙滩上的竟是她！他张大了嘴巴，好大一会才叫出声来：“高丽眉，是你啊！”他连叫几声，她都没反应。他伏下身子把手伸到她嘴边，感受到了丝丝微微的热气流，“啊呀，还活着哩！”他惊喜地直吆喝。
　　 “高丽眉！高丽眉！”他又连叫两声，拉了拉她的胳膊。这时候，高丽眉才慢慢睁开了眼，如大梦初醒，扇动着长长的睫毛，迷茫地瞅着他，好久，好久，才抖动着双唇：“曾……队……长……”泪水从她眼眶里涌了出来，滚在染满黄泥的苍白的脸上……
　　 “高小姐，咱们过了河！”曾大功唤着她。他想到一船十一个人，过得河来竟是两人，眼里酸酸的。他抬头向黄河望去，只见浊浪滚滚的黄河扭腾着不屈的身躯，驮着一具具尸体，怒吼着，咆哮着涌向远方……
　　 “高小姐，起来，咱们走吧。”曾大功扶起了瘫软的高丽眉。她依附着他迷蒙着酸痛的眼睛，忽而刀光剑影，鲜血横流；忽而浊浪排空，浮尸飘荡；忽而又是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张团长、王副官、唐参谋、一营长、三营长、郭大年、高林虎、山口敏子……她睁开眼只见除了西沉的落日，什么也不见了。她感激地瞅了他一眼，又蒙上了眼。她忽然看见一群小鬼子兵端着刺刀扑向父亲……“啊——”她又睁开了眼。
　　 “高小姐，你咋啦！快到村里啦。”曾大功紧紧挽着她，生怕她跌倒。
　　 高丽眉依靠着他，觉得头晕目弦，只得蒙上眼。忽而她又看见李少英立在船头举起枪向上船的部下鸣枪示威，她饱噙着泪，多少天来的心思、话语涌在心头，神经质地喃喃道：
　　 国破了，山碎了，花落了，心凉了；
　　 国破了，河吼了，人怒了，心焚了；
　　 国破了，日落了，鬼死了，人没了……
　　 “高小姐，高小姐……你看日头就要落了……”曾大功干脆把她背起来，一步步向村子里走去。
　　 这时，黄河北岸又响起了尖厉的枪声，涌起了滚滚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