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社区-亓官-个人文章】
【三界纵横八·索魂】D
□ 亓官
2009-04-03 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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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snake_eyes
1.
如果有一个女人对你来说是命中注定的话,她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A.善良、天真、美丽、性感的女人
B.对你言听计从的女人
C.为了金钱与你在一起的女人
D.骂过你、打过你、出卖过你、让你恨到骨头的女人
“你的选择会是什么?你一定要做出一个非常非常慎重的答案。那么你是选D呢、还是选D呢、还是选D呢?”借借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眸光紧紧盯着他,就象雪狼看到暗夜里的小白兔。
他揪揪耳朵,露出无害的笑容,“我想选A。”
借借的表情立刻狰狞起来,“不可以!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是问你选D、还是选D、还是选D?”
“可是你说的都是一个答案。”
借借嘿嘿冷笑,从兜里掏出大参,磕打两下,叼出一根烟。打火机在五根手指里翻来覆去滚动几下,啪地点着,看得他眼花缭乱。
借借美美地吸上一口,然后将烟喷到他的脸上,呛得他不停咳嗽。
“你到底选不选?”
在他犹豫的时候,借借已经脱下了一只皮鞋,厚厚的鞋根对准他。
他知道,如果这时再没有反应,那鞋底马上就要拍到脸上了。他立刻就妥协了,陪着笑说,“D。我一开始就想选D来着。嘿嘿嘿嘿,你看,话到嘴边它就变了,真是奇怪。”
借借低着头,眼眸上挑,严肃地盯着他,看得他汗流浃背。过了良久,借借冷笑一声,将鞋扔到地上,胡乱穿上。
“记住你的选择,记一辈子。你别让我知道你忘了。”
“不会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那你就是选择D确定不变了?”
“确定确定。”
“钱拿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傻啊?谁会希望自己命中注定的女人是骂过自己、打过自己、出卖过自己,让自己恨到不行的女人?所以答案当然是A了。你输了,把钱给我。”
“可是……”
借借挥拳欲打,“什么可是,难道这答案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是。”
“那还不把钱拿来。”
他哭丧着脸把这一年的压岁钱全部拿出来给她。
小区里的孩子们之间一直有一个传统,过年之后大家聚到一起,人人都要互相出题,答错的人就要把压岁钱给出题的人,答对了出题的人就要把钱给答题人。一次一元钱。
只是自从借借搬到这个小区居住之后,规矩就变了。每一年的这一天,别人都不许出题,只有她可以。
答题的人答错了,就要把所有的压岁钱给她。答对了,她给人家一元钱。
这样也好,因为书看得杂,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到他,所以连续两年他都赢了一元钱。因此,规矩在他这里又变了。借借年年只问一个固定的问题,他也只能回答一个固定的答案。
他知道,那是一道《爱人》杂志上的送分题。答案是A,但是他只能选D。
2.
那天天空灰蒙蒙下着小雨,雨丝一条条从天上拉到地下,象是织就了密密麻麻的网,网住了情欲纠葛,连路边的柳树都恹恹地没有精神。
他开着窗户向外瞅,一眼就看到了停在楼头的卡车。车上车下来来往往的人正在搬着东西,桌椅、家具、床等等依次出现在雨中,又依次挪进楼里。
一个一袭白裙的女孩子,正吃力地拖着一个大大的皮箱,路过的人要帮忙,被她拒绝了。
他飞快地跑下楼,跑进雨中,跑到她面前。
她的长发绑了个马尾,斜斜挽着,还系了朵橙色的花。白色的确良长裙被雨水浇透,完全熨在身上。纤瘦而迷人的小腿上沾着雨水和泥迹。白皙的脚上蹬着一双橙色的塑料凉鞋。个子比他高出一头,秀美的脸上写满冷寞。
“你是新来的吗?”
她不说话,只是吃力地拖着箱子,身子俯下去的时候,从领口可以看到一对刚刚发育的乳房如同青涩的苹果。
他挠了挠头不敢多看,上去帮忙拖箱子,“我来帮你吧。”
“滚,小屁孩。”她一把推开他。他猝不及防,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到水坑里。
这使她和他都是一愣。
良久,她的嘴角溢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缓缓把手伸给他,“小样,那点劲吧。”
他也讷讷地笑着,伸出手去,却发现手上都是泥,刚要缩回,就被她拽住。
他顺势起来,问:“你叫什么?”
“借借。”
借借说了两个字就不再理他,用力去拉箱子,他则在后面推着。
雨势渐大,13岁的女孩子和8岁的男孩子一前一后努力行走着,像极沧桑的人生旅途。
箱子在雨中缓慢拖出一道水迹,冰凉而又美丽。
箱子终于推到借借的床底之后,他坐在地上歇息。借借不知从哪找来一条毛巾,自己随便擦了擦头,然后就扔给他。他嗅到毛巾上的香味,腼腆地擦了擦,看到自己湿透的衣服,忽然回过味来,“哎呀,不好。我得回家换衣服了,要不妈妈回来又该骂了。你也换一身衣服吧,否则会感冒的。”
“啰嗦。”
“我就住楼上的。有空来玩哈。”他扔下一句话,就噔噔噔跑回家。
中午大人们回家,他果不其然地被母亲骂了一顿。
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楼下的骂声和摔打东西的声音。
“作孽啊,怎么摊上这么个酒鬼邻居,以后都消停不了了。”母亲嘟嚷着。
惦念着新邻居,匆匆吃完饭,他偷偷溜出去。楼下已经没有了动静,他趴着门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影子缩在门口的角落。
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壮着胆子走过去,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他依然认出那是新来的借借。
她双臂环抱膝盖靠着墙角坐着,脸扭向另一侧。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然而头上仍然是那朵橙色的花。露在外面的身体青色紫色一道一道仿如黑夜里艳丽颓废的荆棘花。
“你不要紧吧?”
“滚!”
他愣住一阵,听话地转身跑上楼,渐远的脚步声让借借的心一揪一揪的痛,似乎从来没有的软弱。
黑暗之中女孩子将头深深埋下去,继续抽泣,然后就又听到了脚步声。她止住声音,等着脚步一如以往地路过、远走、消失。可是那脚步却停在了她面前。
“我拿了酒精棉和跌打油,你忍着点,会很痛。”
男孩轻轻拨出她的手,她手指一颤,又平静下去。静静地让他将自己胳膊放平。她的脸却扭得更往里,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乌青的眼眶。
“为什么会挨打啊?”语气有些淡淡,却是为她在抱不平。
她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却仍然痛得从牙缝里挤出丝丝冷气。沉默一阵,在他以为又是一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时,她说:“……箱子破了。”
箱子里是妈妈留给她的所有东西,包括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妈妈写过的便条、给她讲故事的童话书等等,所以从来不肯让人碰。
两个小孩子的一路拖拽,让箱子破了个角,父亲酒后发现了,自然是一顿暴打。他骂她不肯找人援手弄坏了皮箱,却不知道其实是有人施过援手的。
那个人是个小屁孩,长得清清秀秀的,也没什么特色,看样子很轻易就可能湮灭在人群中。
只是,有些人一旦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3.
暗夜里盛放的蔷薇,就像是城市森林里迷乱的霓虹,极浓极艳,诡魅而又苍凉。
一如借借。
她的父母离婚,她被判给父亲,据说母亲已经死了。那个粗野的汉子是石油公司的,经常出差。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在饮酒,每次喝多了就打借借。
借借被打了,就找其它人发泄。所以她只用了一周时间就成为整个小区的大姐大。年龄比她小的打不过她,年龄比她大的舍不得打她。
她领着一众孩子在小区及周边唿哨着来去,唏嘘着青春。
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带领着大家去附近公园偷花。
借借站在花丛边,眼波里是从来未见的温柔。他知道她只喜欢一种花——蔷薇,于是就跳进花坛里去寻。
一干半大的孩子也不懂得欣赏,连踩带拔,将花坛糟蹋得不成样子。
正撒欢的时候,保安来了。
“你们这帮小王八蛋……都给我站住!”
孩子们一哄而散。
“快跑!快跑!”互相招呼着,他们沿着大街小巷跑着,渐渐分成几伙。两个保安也分开来,其中的一个紧盯着借借和他。
他的手里握着正艳的蔷薇,鲜红如血,花瓣在跑动的风中颤动。
借借边跑边说:“呼……呼……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呼……我不是……要跟着你啊。”
“呼……那我往这边跑,你为什么……呼,要跟过来?”
“这……这朵花……给你先……呼……”
借借愕然,随即撇嘴笑起来,“……小屁孩,呼……用不着送花……呼……”
她忽然停下来,在他冲过的时候,一个腿绊。
他结实地趴在地上,激起尘土飞扬。视线透过那一片昏黄的天地望出去,借借已经跑远了。
保安追上来,猛踹他两脚,嘴里骂着什么。
他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护着手里的花。
“偷花!让你偷花!”保安揪着领子将他拎起来,看到他的动作,更为气愤,一把夺过那些花,扔到地上。
蔷薇花的倒刺刺入手心,血液顺着指尖淌下来,滴滴落在地上,如暗夜花劫。
他的童年似乎就在那一天嘎然而止。
他挨了一顿打,然后被叫来家长,被罚了一些钱,被禁足在家很久。
他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然而,从那一天开始,他不是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在小区里打闹,安静地上学,安静地放学。
他还会和借借碰面,淡淡地打个招呼。
她也还会挨打,却再不会哭,洒然地坐在花园里抽根烟,仿佛身体不是她的身体。
过年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坐在花园里的凉亭,看着远处绽放的烟火,或橙或紫,璀璨靡艳。
不知是谁家放着加州旅馆那首歌,在爆竹声里隐隐约约。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
借借也踱过来,看到他后愣了愣,目光转向远处的烟火。她习惯性地掏出香烟点着,烟头在暗夜里忽然有些明媚。
“少抽些烟吧,对身体不好。”
借借再次愣住,随即笑起来,“切,小屁孩。”
狠抽了两口,她缓缓吐出烟圈,看着烟雾将红艳艳的天地笼罩,说:“看在你老实过来回答问题的份上,我就出个简单的,还问去年那个问题吧。”
想了一想,他说:“我选A。”
借借不满的目光扫过来。
“D。我的答案是D。”他笑笑,“可是我的理想是A。”
伸出手,等待他把压岁钱递到自己手里,借借不屑地说:“理想就是个屁。看到没有,就和这烟一样。不是变成青烟,就是变成灰烬。变成青烟,你什么也抓不到。变成灰烬,一碾就碎。”
借借也不数,将钱揣到兜里,揉揉他的脑袋,弄乱他的头发,一口烟喷到他脸上,呛得他一个劲咳嗽。
借借施施然转头往外走,“理想?哼,你就是个选D的命。”
烟火嫣然跃动,绽放成璀璨的背景。在那个阴冷的暗夜里,忽然就有雪花飘落。
无休无止。
4.
时光总是荏苒,慢也慢,快也快。
借借高三那年,全家都搬走了。
等他放学回来的时候,楼下已经上了锁。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望进去,是空荡荡的房间和扔了一地废弃的纸张杂物。
沉默地张望许久,他怅然地走进凉亭里,坐着看日头西落。忽然发现如血的残阳居然并不刺眼,甚至能给人以微温。
于是就慢慢看着时光一丝丝褪去,黑暗降临,前途迷乱。
大二那年,他20岁。
与学生会的女生一起上街买活动奖品,批发市场里熙熙攘攘的挤着。忽然有人从两人身边挤过,那名女生感觉口袋一轻,随即大喊起来:“站住!小偷,抓小偷!”
两人在周边人群惊愕的目光里,急燎燎地追上去。
小偷的身手很敏捷,在拥挤中钻来钻去,很快就不知去向。
两人东张西顾,找不到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么办?整个活动的经费都在里面呢。这下惨了……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女生说着大哭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尴尬,他只得不停地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心中想要不要自己先垫钱出来。
侧脸下意识避过那些质询的目光,眼角忽然扫到旁边的服装摊位,角落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动,拉着女生进去。
角落里的那名女子双臂环抱膝盖安静地坐在地上,脸扭向另一侧。长长的黑发披下来,丝丝缕缕象极某一年夏季的那场小雨。露在外面的胳膊在日光下反射着细腻的光,白净哀艳。
“请问……”
女子应声抬头,站起身招呼,“想买点什么?随便看看吧。”
与七年前相比她的面孔更为圆润了,然而两颊反见清瘦。淡淡地施了水粉,胭红唇彩,一对眼眸依旧那么清静灵动。
白色坎袖百摺背心,衬出丰满的乳房和纤细的腰部。同色的欧版亚麻长裙,一直遮到脚面。水晶高跟凉鞋裹着弧线美丽的脚踝,一如曾经。
曾经,他一直要仰视她。如今,一七五公分的他可以俯视了。
“借借。”他淡淡地说,眼神里却是压不住的喜悦。
“你是……”她先是迷惑,继而认出他的神情,用大力拍他的肩膀,“原来是你!小屁孩……哈哈,我说错了。都不是小孩了。长这么高了。啧啧,比我还高。”
她感叹着,一寸寸审视他的面容,将眉眼耳鼻一点点与记忆中重合,剔除掉曾经的痕迹,忽然欢喜地发现纵使时光如刀,也总有些笑意温言可以穿越岁月而来,恍如春暖花开,冬融冰绽。
目光一转,看到仍在抹泪的女生,迎上她好奇的目光,借借微微一笑,“你女朋友?”
“不是啦。我同学。”
那女生听到他的话,眸光里有些不满,不动形迹地靠前一步,挽住他的胳膊,咬着嘴唇问:“她是谁啊?”
“我朋友,从小玩到大的。咱们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见面了。”他的目光温柔,始终没有离开借借。
“是啊。你都上大学了吧?”
“大二了。”
“来买东西?”
“本来是要的。不过钱包被小偷摸走了。”他苦笑。
“小偷?”借借嘴角弯出美丽的弧线,“你等着啊。”
她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也不顾忌二人,大声说:“喂,皮蛋,你马上把刚才摸的东西给我送回来!我朋友你也敢动,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过不多时,一个瘦高个匆匆赶过来,手里拎着个黑包,见到借借就点头哈腰,“二嫂,你看,东西都在这。这不是兄弟们也不认识吗?”他一边低头一边还斜眼瞄着二人,似乎是想要努力认清楚。
借借扬手就是一巴掌,“放屁,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少惹点事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他妈连兔子都不如。”
“那就是免爷了。”他揶揄。
“切。”借借大笑,随手把黑包递给他,“你翻翻,哪个是你们的?别少了东西。”
黑包里有着五六个钱包,想来都是他们的收获。女生把自己的钱包找到收好,想想不太放心,又揣到怀里。然后将黑包递还。
借借把瘦高个打发走,他嘴角轻扬,低声说:“刚才那下子,有那么点当年的风范。”
借借白他一眼,“你又找打了?”
他嘿嘿笑着,睨到一边的女生,见她敬畏地望着借借,如同小区里曾经的那些孩子。
目光一忽仿佛错乱了时空,明媚的阳光下,大片正艳的蔷薇架前,借借颐指气使。所有人都看得到她的光鲜,只有他将黑暗中安静的影像深深埋葬。
那暗夜里的倔与哀,时时割离,却寸寸不舍,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温情满怀。
慢也慢,快也快。
5.
垂幕的阳光炙热而遥远,彩色的云朵缓缓流动。有风吹过,扑鼻是微腥的海水味道,里面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苦涩而又蜜甜。
借借的住处离学校不远,是一家高档小区。90平的屋子,可以俯视小区花园,远远还能看到海的一角。
“环境不错。好像……没看到你们的照片。”
借借斜靠在沙发上,指间拿着一只深棕色的摩尔,递到嘴边的时候,想起他劝她少抽些烟的话,犹豫半晌,悻悻然地将火机扔到一边。
“他包养我,要什么照片,给人留把柄么?”
那个人从市场的一霸变为批发市场的管委会主任,然后是副区长。不仅是只手遮天,而且风头正劲。有传言说,他马上就要进到市委任职了。
手按在窗台上,沉默良久,他选择转身面对她,“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好能帮到你。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我从来没想过会再见到你。”借借笑着摇头,“嘿,真是太突然了。”
“自从你搬走以后,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等这一天。”他认真地说。“就算是今天不能见面,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碰面的。你搬走时没有通知我,这是你欠我的。”
“小样。那要是找不到呢?永远不能碰面呢?”
他决然地说:“那就一直找下去,到我死那天为止。”
借借被他烁烁的眼神盯着,忽然有些慌张,垂下眼帘说:“大不了下次你搬家也不通知我,我们就扯平了。”
“给我做顿饭吃吧,我们两清。”他的嘴角挑起一抹笑容。
借借闻言瞪他一眼,“狡猾!”
然而饭还是做了,简单的两样菜,红烧鸡翅和炒竹笋。两人面对面坐着品尝,看着电视,聊着家常,平静温馨。
“你搬出来住,你父亲让吗?他喝酒还那么厉害?”
“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哪还顾得上管我。”
“怎么了?”
“住院了,肝癌。酒是一滴都不能喝了。”
瞬间忽然隐约明白她怎么会屈服,沉默一阵,他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子上,推到借借面前。
借借有些愠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欠你的。”
“什么?”
“这七年的压岁钱。”
借借嘿嘿笑起来,眼角眉梢蕴着风情,“你到老实。”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并不缺钱,而且这里的钱也不多。你就当收了笔旧账,就不要我和算利息了吧。”
借借轻轻将卡推回去,说:“先放你那里好了。也许有一天我会亲自去拿的。”
知道她的倔强,他心里叹着气,又将卡收起来。“你一定要来拿。我这辈子没欠过人这么多钱,所以良心很不安。”
“你不知道我这人一向以折磨人为乐吗?”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直都是以折磨我为乐呢?”
“怎么?你很不高兴吗?”借借瞪眼。
他粲然一笑,翩翩眩目,“没。心甘情愿。”
他的双眸依旧如小时一样深遂澄静,态度也一贯地沉稳,熟悉的对话模式,让她忽有感喟,“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啊?”
“谁说的,至少比你高了吧?”
“那不算。”借借断然否绝。
他失声而笑,“这不算,那什么算?”
“你……怎么总那么油腔滑调、油嘴滑舌的?”借借对他表现出来的老实始终不够放心。
他笑意盈盈地撞天叫屈,“哪有?”
“不过我蛮喜欢的。”
听她说得有趣,他不禁绝倒,半晌又认真地说:“其实你的变化到挺大的。”
借借有些紧张,“是吗?是不是变老了?”
“是更漂亮了。”
借借摇头撇嘴,“我菜里的油放得太多了。”
吃完晚饭,盘桓至夜深,算算宿舍就要关门了,他起身告辞。
借借犹豫一下,说:“以后没事就过来吃吧,反正也近。我知道学校的饭菜都不怎么样。”
他反而有些踌躇,“……方便吗?”
“他只是周六才来的。除了那天。再说,就算碰到了又有什么,请朋友吃饭而已嘛。”
他笑笑,坐电梯下楼。
暗夜里月光清凉如水,路灯橙黄似桔,明艳安详,他一步步走向黑暗,心情出奇地好,忽然转头看到借借家的灯光,童心大发,大声地喊:“喂——晚安——”
回声四响。小区里的灯光忽然多了起来,然后有人开窗骂着:“有病啊!”、“大半夜的穷嚎什么?”
他只是嘿嘿地笑,轻轻哼起那首年年都会听到的歌,“……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They livin' it up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6.
总有些时刻让你从不忍忘怀,总有些时刻让你忽然迷醉。人生就象是密封的糖果罐,你永远不知道你将会得到什么。
那些日子阳光灿烂得耀眼,照在街头,映在巷尾,扫在两人身上、脸颊,丝丝缕缕缠绕在发梢指间,暖洋洋的,欢欣快乐,连光阴都变得简单。
他会哼着不知名的曲子走在路上,会在日头西斜里帮她卖衣服。
“瞧一瞧看一看啊,上好的时尚面料,又经穿又经看,保证你漂亮得象朵花啊!”他拎着件裙子站在摊位口。
“喂,你瞎喊什么?好傻啊。把人都吓跑了。”借借喝着咖啡,眉尖蹙成好看的形状。
他有些讪讪,“啊?他们都不喊吗?”
“为什么要喊?大热天的,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不是要来买衣服的,谁往这挤?”
“哎呀,聪明。你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就是智商一点也没提高。”
“哪里,哪像你啊,智商到是提高了,就是还和小时候一样笨。”
两人互相瞪了半天,忽然不约而同地菀尔一笑。
这笑意会传染,连海风也温柔,拂动着柳枝,摇落了槐花,带着微滑的湿,携着淡淡香味与腥气,回旋萦绕,徘徊流连在鼻翼眼角,笑意盈盈,温情脉脉。
“我们下车!”他拉着她挤下公交车,挤碎了阳光,迎来了风。
“干嘛?还没到站呢。”
“我们走着回去。”
借借的脸垮下来,“有没有搞错?有车为什么要走着走?多累呀。都站了一天了。”
“看海嘛。”
“看什么海?天天都在看呢,回家啦。”
“走吧走吧,都下车了。”
“你到是不累,我可穿着高跟鞋呢。你背我?”借借白他一眼。
“哈,你真奸商,这么会选择讨价还价的时机。算了,我忍了。”他作势弯腰。
“别别。你别那么不心甘情愿的。我还不希罕呢。出租!”借借一扬手。
“我服了你了,行了吧?我心甘情愿!”
借借盯他半天,霁颜一笑,“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我上辈子欠你的……”
他转身双手支着膝盖,借借拍拍他的背,触手温暖踏实,忽然有些遗憾,夏天来了冰迟早会化,冬天来了花到底会凋,有时候,也许错过会更圆满。
轻轻叹一口气,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想着心事,渐渐困顿,居然睡过去。
能够睡过去,就是好事。
人生憔悴,情欲微温。要么舍弃,要么燃烧。
睡过去,什么也不管,也算是一种选择吧。
就像玻璃那一侧,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曾经孔武有力的身躯,看上去似山一样无法逾越,如今骨瘦如柴。曾经打过踢过她的四肢,静脉血管因为长期输液,针孔累累。而那呈现出的深黄色皮肤,很松软地耷拉在骨骼上,似乎一碰就会掉下来。
他刚刚打了止痛针,放松了一些,正在和他缓慢说着什么,表情和蔼。
他大约还不知道,其实对面的这个男子,就是当年楼上的那个小毛孩吧。
特护病房里阳光充足,床头还插着一大支百合,花瓣在光线里毫纤毕现。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就对她的资金来源产生了怀疑,一直催着要见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她也一直推托,今天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拉来了。
也许,也不是没办法,而是真的想让他们见见面吧。让他知道,其实自己完全可以拥有幸福的,只是因为他,所以实现不了。
这是母亲欠他的,也是自己欠他的,现在用自己的幸福来还。两清了。
父亲……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转了方向,他从里面轻轻退出来,而父亲又睡了。
“你没说漏什么吧?”
“没有,其实我只是听来着。”他取下她唇口未点的香烟,塞到自己耳朵上,然后紧紧拥抱她。“他让我照顾好你下半辈子,我答应他了。”
沉默一阵,她说:“这作不得准的。”
他笑了笑,放开她的身体,正视她的脸,说:“我知道这还有障碍,可是我会努力的。相信我。”
她回以一笑,忽然想起小时候小区附近的那堵墙。
那堵红墙在树荫下静静立着,沧桑斑驳,墙体红砖的几道壑口已经被踩踏得溜光。
她带领一帮孩子出发,贪图近道,每次都是从红墙跳过去。而他个子又小,又没有技巧,怎么使劲都跳不过去。
然后他就和那墙较劲,上去,摔下来,再上去,再摔下来,弄得身上淤痕不断,青紫处处,和她被打后的身体堪有一比。
“笨蛋,绕圈走啦。”她说他。
他倔强地回望,“偏不!”
足足用去一个星期的时间,他终于征服了那堵墙。
那时候,她就想,他想做到的,应该一定就会做到吧?
只是,如果命运是堵红墙,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在墙后面看到什么。
7.
大三那年,他在水族馆找了一份周末兼职零工,负责在水底清理吸污除藻,同时还要喂养那些海豚、海豹、电鳗、鲨鱼等等千奇百怪的动物。
于是每个周日借借都会去水族馆陪他,有时,她和他一起潜水。两个人一起荡进幽蓝的水域,恍如这个世界最后的相守。
末日将临,有人相伴,纵使城倾,那又如何?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十月份都到了最后,可是日头依旧爆烈。阳光大片大片洒下来,仿佛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水族馆里是一种潮湿的闷,低沉的气压下,笑容似乎都不真实。
阴暗幽蓝的水域,仿佛一场疾疫。
他总觉得借借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齐潜水。
穿着潜水衣,感觉不到她的体温。隔着潜水眼镜,看不到她的眼神。可是她打着手势,分明有说着什么。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陪你很久。可是我又错了。”
“他知道你了,不高兴我们在一起。他威胁说要杀了你。他真的能做到的,我没有办法。”
“如果一切已经注定,就让我走吧,让我消失。”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只是轻轻地微笑,学她一样,胡乱扭动着身子。在他们的耳边,只有水波荡漾的声音。
借借转身向深处潜去,借着潜水眼镜的掩饰,恣意地流泪。
从那个暗夜开始,似乎就已经习惯了在他身边流泪。是因为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帮自己扛起来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游着,像极初逢的那一幕。终于还是泅泳在宿命之中,互相陪伴。
清理结束以后,他带她去喂海豚。那些海豚欢快地跳跃,把水花打在他们的脸上。
借借对他说:“你说,它们快乐吗?”
“应该很快乐吧。它们一起游,一起玩……互相陪伴的时候,总会很快乐的。”
“可是,你想过当它们找不到对方的时候,会有多么哀伤,多么寂寞吗?”
“所以,它们要不断地找下去,直到找到对方为止啊。就像我们一样,可以互相陪伴。”
“像我们一样吗?”
“像我们一样。”
那天晚上,临走的时候,借借忽然说:“要不,留下来吧。”
他温文一笑,拥住她,亲亲她的额头,“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不过不是今天。你知道,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成为你的依靠。等我毕业了,我们私奔,我会照顾好你爸爸的。就算让我兼十份工,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
紧紧搂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借借忽然哽咽,“对不起……”
他只是抚着她的后背,“没事的,乖,早点去睡。”
劝慰良久,借借渐渐收声,低声说:“我没事了。你走吧。晚安。”
“晚安。”
门缓缓合上,仿佛关上了一个世界。门缝里的借借双眼红肿,捂着自己的嘴,似乎比相识第一天的那个晚上还要软弱。这错觉让他忽然觉得,自己确实长大了。
第二天,小雨。
他被叫到了教务处。导员、教务处主任都坐在屋里,面色阴郁。
一纸处罚决定被递到面前,他被勒令退学,理由是道德败坏。
他有瞬间的晕眩,恍如乾坤倒置,世界滑入深海。泅溺的绝望里,想到的居然是那个夜晚。一片幽蓝宁静之中,两个黑暗中的孩子。
互相陪伴,却无法互相帮助。恰似宿命注定。
“那女子已经怀孕了,指名道姓地找上门来,什么证据都有。本来她是要公开此事,将你送进公安局的。我和校长陪她谈了很久,最后她妥协,只要你退学就可以了。”
“你这么做,始乱终弃,和陈世美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给你脸面,理由才不写那么详细。你不要以为我们同情你。”
教务处主任和导员一左一右地说着,道貌岸然,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
“那女子——她叫什么?”
“借借。”
“借借?”他回味过来,猛冲向窗户,趴在玻璃上,向外张望。
雨水淅淅沥沥飘在空中,整个校园仿佛沉在一个巨大的湖底。楼前停着一辆奔驰,校长正在亲自送几个客人。那个冷漠的白衣女子孤独地站在一边。一切都似曾相识。
他发了疯似地下楼,一直跑,脚步声格外响彻,像极要打破这灰败的宿命。
车里车外的人都诧异地看他,校长似乎要拦他,却一把没有拉到。
奔驰车缓缓启动,他恰到近前,拼命拍着车窗,大声叫着:“借借!借借!”雨花被抹去又沾上,让车里的人脸缭乱破碎,恍如错乱的梦境。
借借被旁边的男子紧紧箍住脖子,她亦不动,眼神悲伤,将手掌贴到车窗上,似乎是要感知他手掌的温度。只是隔着一层玻璃,那感觉其实,真的很冷。
那男子有些恼怒,掏出一把刀压在借借颈根处,狞笑着盯着他,一分分压下去。
他只得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那车离去。
雨点渐大,寒意不期而至。
原来想要找一个伴,借一点暖,如此艰难。
8.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一种习惯。静静地坐在商店的橱窗前,盯着街上来来往往行人的表情。他们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有的气愤、有的郁郁,更多的人神情冷漠,匆匆地擦肩而过,一丝痕迹也无。
而生活依然会继续,每一天都有花开花谢,日出日落。
风很暖,日头如海边一样毒,仰头看向挺立的高楼,流云似水。
父母对他的退学大为震惊,父亲甚至闹到了学校,然而结局却无法改变,一如借借的消失一样。
然而有些东西,却必定会坚持。
背着满满一包洗发液,每一家每栋楼每个社区,一天天地走,与不同的人相遇、告别。
“您好,我是XX公司的职员,我们公司现在进行新产品发布试用活动,可以免费赠送您一套XX洗发液。”
“当然,虽然是免费赠送,但是由于送量太大,所以我们会象征性地收一点成本费,您看,这一套这么多东西,只收您39元。您去哪个商店也买不到这么便宜的东西了。”
职业换过,包里的东西换过,晴天遇过,雨天遇过,而他只是匆匆地行走。
一层楼一层楼上去,一家门铃一家门铃按响。真真假假流转,冷冷暖暖皮相。
曾经有人很粗暴地对他,他却看出她心里微温。一如铿锵玫瑰,花瓣里最嫩的花蕊。所以一直期待着快一点长大,希冀自己能够保护她,成为那坚硬的刺。
然而凉风有信,秋露无痕,海角天涯,春夏秋冬。
手指按上冰凉的按钮,静寂中流响的曲子居然是《加州旅馆》。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I heard the mission bell.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天堂还是地狱,有谁能说得清?
“谁呀?”
他有片刻的失神,就没有应答。
铁门缓缓推开,扑鼻是PURE POISON的剔透魅惑,借借怔在门内。她穿着浅色衬衣,精致素雅,身姿毕露,媚骨春光。衬了低腰仔裤,水洗磨白,纤长腿形,无可挑剔。
原来有些时光,纵然万载千年,也忘失不了。
“你……你一直在找我吗?”
他浅浅笑,“是啊,我一直都在找你。我去了那小区,你已搬走了。去了那市场,摊位也撤了。后来,我去了医院守你,可是一次也没见到你。”
“进来坐。”她拉着他,轻轻叹息,“他不想我和你来往,自然要我搬走。后来父亲病重,去了北京治疗一段时间。”那个人已经是市委秘书长,但却和她没有关系了。
“伯父的病怎么样了?”
“他已经去了……我回来以后,去找过你,可是你也搬走了。”
“……我退学的事,父母压力很大,闲言碎语太多,所以就搬了。”
“对不起……”
“别那么说。能帮你解脱,就好。其实……我跟踪过他,很久,可是都没有等到你。所以,我想你可能已经离开了。”
“是啊。父亲死了,我们的协议终止,自然就离开了。不过我想你会找我的,所以就一直没离开这座城市。”
他温文一笑,眸底映出她的眉眼盈盈,恍然时光倒流,儿时风景。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洗发液?”
他和她一起大笑。
他把背包侧袋打开,掏出一个精致的红色戒指盒。红烈如血,明媚艳丽。
盒盖掀开,里面是根根蔷薇郁青的倒刺,带着暗红的斑纹。当年刺在他的手上,也刻在心里。
“十一岁那年给你摘的花,很抱歉现在才送到你手里。花已经没有了,不过还有刺。我想,如果你是花,就让我来做刺。你来保持你的柔软,坚硬就让我来扛。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白玉般地手指轻轻抚着郁青,触手微温,似电流击中心脏。借借薄唇轻启,浅笑扉然,眼角眉梢,绝世风景。“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才可以。”
“好啊,你说。”
“如果有一个女人对你来说是命中注定的话,她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A.善良、天真、美丽、性感的女人;B.对你言听计从的女人;C.为了金钱与你在一起的女人;D.骂过你、打过你、出卖过你、让你恨到骨头的女人。”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问题,她曾经让他把答案记住,记一辈子。他做到了。
“你的选择会是什么?你一定要做出一个非常非常慎重的答案。”
“D。”
“我记得你说你的理想是A。”
“我已经接受现实了。”
“那么,恭喜你!你答对了。”
她缓缓拥进他怀里。
暖玉温香,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的话,“你就是选D的命!”
其实,不是他选择的。
这一切,只是命中注定。
如果有个人问你,有一个女人对你来说是命中注定的话,她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答案有四个。
A.善良、天真、美丽、性感的女人;
B.对你言听计从的女人;
C.为了金钱与你在一起的女人;
D.骂过你、打过你、出卖过你、让你恨到骨头的女人。
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的正确答案。
D。
二〇〇九年三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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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魂:借借
作者签名: 一恨才人无行二恨红颜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态炎冷,五恨月台易漏六恨兰叶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萝藏虺,十一恨未食败果十二恨天下无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