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一篇，2005年夏天的经历了。转眼已经将近四年。当年一起摘苹果的人大多数都已经回国，还在这异乡鏖战的人是少数。感谢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感谢这段难得的经历，所有的苦难都如砂石砥砺成珍珠，在岁月的珠链上闪闪发光。现在分部分发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分享。
　　
　　
　　 摘苹果记
　　
　　 对于农活，我有很多种想象。然而只是想象而已，我在家基本没干过什么活，农活就更加遥远。我知道自己应该有理由胜任这项工作，我的身体素质良好，又有足够的毅力和耐力，更不缺乏体验生活的勇气。我平和而充满期待地踏上通往蒙托邦的旅程，沿路都是农田，丰收在望。我想我即将有一段难得的人生体验了，不管是田园诗，还是汗滴禾下土，我都乐意承受。
　　
　　 1 抵达当天
　　 其他人比我早到一个上午，他们集体从卡昂到达。下了车，是我的东北老乡小黑接我，当天赶着一个纪念日，所以没有公共车，只能步行。很热的天，走了很远到城郊，汗流浃背。这还是他帮我扛了大部分行李，不然更惨。心想这样的天气干起活来可真够受的，中了暑可就一败涂地。一路上看到很多果园和农庄，远处有丘陵和山峦。我想这下肚子可要大丰收了，这么多新鲜水果，让我有强烈的偷吃欲望。后来到底偷吃了玉米和梨，因为不要钱，那滋味格外香甜。
　　 到达扎营的地方，发现是在沙地上。原来这里是别人家废弃的大棚，现在租给我们。小黑帮我把帐篷支起来，我知道这将是我一个月的新家，狗窝一样。上工的地方大概要走15分钟，每天8点开始。一天8个小时。从扎营处走到有水管和电的地方要3分钟，怎么看怎么像原始人的生活。不愿意呆在帐篷里，就跑到附近的果树下乘凉，阳光从缝隙间洒进来，斑斑驳驳的阴凉和灿烂。心想如果不工作而是度假该多好，那叫下午3点的惬意和诗意。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小山，天空湛蓝，旷野辽阔，小路迤逦到远方。
　　 慢慢的学着适应这样落后的生活，到了晚上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发觉未来一起工作的群体中有一半是武汉人，两个东北人，一个浙江人，一个河南人，一个南京人。六女四男，其中有三个女生比我壮，另外两个比较小巧玲珑，但据说体质还可以。
　　 由于听了老妈的话没带睡袋。半夜被冻醒。那种冷丝丝缕缕的钻到人的骨缝里，压根别想睡着。我忘了旷野中的帐篷和四面遮风的房屋是两个概念，典型的没有生活经验。于是得出结论第二天死也得到超市拖个睡袋回来，宁可饭不吃了。闪闪烁烁的迷糊了一个晚上，一段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2 梦里都是梯子
　　 一到果园，我就立刻爱上了它。那红润可喜的苹果充满了吸引力，像初生的婴儿的脸。红与绿那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整个果园都是淡淡的苹果香。开始的时候女生摘下面，男生爬梯子，后来发现人手不够，而且明显上面的苹果更成熟一些，于是所有的女生也被指挥了上去。有点畏怯那高高的梯子。爬到上面倒数第三个横梁就不敢再爬了，而且一定一只手把着梯子，另一只手才敢摘。每个人斜挎一个篮子，大概可以装六七十个苹果。满了以后把它们放到大筐里，其容量大概是几千个苹果，大筐的搬运由拖拉机负责。几个监工告诉我们哪些苹果是可摘的，哪些还不够成熟。苹果装筐运走以后还要等待处理，把不同成色和用途的分拣出来，输送到不同的目的地。
　　 有伙伴开玩笑说也许梦里都是苹果，各种不同颜色的。有人立刻接话说不对，不是苹果而是梯子，森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噩梦缠绕。还说这次打工把一辈子的梯子都爬出来了，二十几年吃的苹果远没有一天摘的多。大家集体笑了起来，算是一种自嘲。后来事实验证，回到蒙彼利埃之后，我果然梦见了梯子，陪伴着监工的骂声。
　　
　　 3 农活到底有多苦
　　 摘苹果记不好写，因为有很多不同阶段发生的事情，也有很多错落起伏的感受，一丝一缕，都那么丰盛，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要素。然而，有一种感受是贯穿始终的，那就是苦，肉体的痛苦，它不是一时的，而是整天的陪伴。我抱怨这肉体的痛苦，因为我是心疼自己的，我苦我疼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我也感激这肉体的痛苦，它让我知道了我能够承受的痛苦的限度，或者可以说是无限的，我知道更苦的活我也能撑着，自打我临行之前的傍晚和蝗虫在果树间闲谈人生，我就知道，人的耐力和可能都是无穷无尽的。
　　 最苦的，是毒辣的太阳，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高高的悬挂在头顶。我们都身穿长衣长裤，涂了厚厚的防晒霜，带遮沿帽在头顶，有人甚至把毛巾敷在脸上，即使如此，效果也不大，阳光还是穿越万千阻碍抵达人的肌肤，使它们变得黝黑，汗水淋漓。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太阳比砒霜还厉害，汗水的蒸发让我们无知无觉，只是感到脸上的刺痛。后来大家分析说脸上的刺痛是汗蜇的，不是阳光晒的。随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竟然有很多盐粒，我这一生，闻所未闻。人在酷热的时候很难有精神头干活，没多久就感到疲惫得连腿都抬不动。更可怕的是一身的汗臭，哪个女孩不是香喷喷的，谁能忍受自己身上有汗臭味？尤其发觉这种臭味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那种感觉很难用文字来表达。有时候真想把自己的身体翻开仔细清洗一遍，洒上香水，让清香从体内漫溢出来。
　　 其次是下雨。国内的朋友在你淋雨的时候就不要抱怨了吧，至少你没有在雨中劳动，没有在雨天上下梯子，冒着摔倒的危险并且忍受着湿冷的煎熬。雨天是凉快的，干活的力气很足。然而无法抵挡水从草叶间进到鞋子里，那感觉就像游泳一样。冰冷的水滴通过苹果沾湿手掌和胳膊，然后会觉得浑身都是冷的，嗖嗖的往外冒。尤其是在草里来回穿梭，拖拉机走过的地方时常压出深深的沟渠，难免弄得满脚满裤子的泥泞。爬梯子的时候把泥巴弄到梯子的横梁上，看起来时常充满很高的危险系数。脚下打滑让我胆战心惊，总担心从梯子上跌下去，赔多少钱我也不干。如果梯子没架稳就更可怕了，冷不丁的往下一陷，整个人似乎要被梯子的失衡甩出去。于是我只有盼望晴天和下雨以外的天气，然而可以想见这样的天气是多么的寥寥。每到这种天气大家的效率总是比平时高，疲惫程度也轻一些。
　　 除晴天和下雨以外，最苦的是搬梯子，这绝对是比爬梯子更让人痛苦的一件事。我不知道梯子具体的重量，我只知道我扛着梯子走五分钟胳膊会完全酸软无力，实在没力气了就一点点地挪。我总说我已经不怕摘多少苹果了，就只怕搬梯子。大家都深有同感。
　　 第四是胳膊上和腿上数不清的划痕和嗑痕。我虽然经常把自己弄伤，但是这次分外严重。每条胳膊超过两厘米的划痕不少于7个，由于农药的刺激痒痒的，特别难受。腿上的青紫无数，都是爬梯子的时候撞伤的。女孩们的皮肤又比较柔嫩和脆弱，所以比男生更严重一些。
　　 第五是手指，由于翘和扭苹果蔓，食指和拇指弄得像锉刀一样，其他关节也纷纷爆皮。整个手被晒得黝黑，到最后因为搬梯子的次数太多竟然起了茧子。
　　 第六是脚心的疼痛。即使有很好的鞋子，也很难保证不在每天八个小时爬梯子的状态下脚掌安然无恙。梯子的横梁很窄，时间短没什么感觉，久了特别硌脚。时常觉得脚不是自己的，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除了疼痛是沉重的。
　　 第七是肩膀。谁要是一天八个小时单肩扛着几十个苹果，谁的肩膀也不会好受。胳膊每天要抬上抬下几千次，这倒有助于减肥。由此可能引起其他症状。譬如有几天我的胸腔痛得特别厉害，我提醒大家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赶快给孙强打电话问我的保险账号（我自己忘记带了）。那种疼痛由内在发出来，似乎整个机能都在腐朽，让我觉得自己来日无多。
　　 第八，对于女生来说总有倒霉的那么几天，体质比较虚弱，从前总是好好养着，现在则一样要上工。有人痛经痛得厉害，冷汗直流，其哀痛真可悲悯，监工是不会体贴这些的。
　　 我常想要把满树的苹果看成是欧元，这样才能克服意志的阻力。以后花钱要把它折算成摘苹果时间段内所耗费的劳动和劳累程度，这种方式挣了钱没法不变态。
　　 除了肉体的折磨以外，千万不要忽视一点，那就是无止休的精神折磨。
　　 首先是监工的存在。如果可以自由的摘苹果，其痛苦程度也还有限。我们都是正常人，懂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一最基本的道理。然而架不住有人在旁边监视，做贼一样。任何一点不足，都可能遭到大声的喝斥甚至谩骂。譬如往篮子里放苹果的时候摔了，譬如把叶子拽下来了，譬如做得比其他人慢了，譬如扭苹果蔓的方式不对了，譬如上下摘的顺序不对了，譬如往大筐里倒的时候用力狠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所以骂声总是此起彼伏，从不同的区域传过来。每次这种时候，我总想到电影勇敢的心开头的场面，觉得我们就像是苏格兰奴隶那样，整天被驱赶着做人，所缺少的是一个反抗的英雄，这是雇佣关系使然。越到后来监工越过分，竟然开始在箱子上做记号，计时了。有时候喝水还要小心监工，次数多了他不会用好眼色看你。上厕所要飞奔，被他看见了说不定要被嘲弄。男生女生被他骂个饱，以至于大家统统倾向麻木。我后来已经感觉不到尊严的存在，当他第一次骂我“妈的”和“婊子养的”我还很气愤地要反驳，干了十几天以后就随他的便吧，就当狗咬人了。
　　 其次是阿人和黑人的体臭味，那才叫真正的闻风臭十里。很难想象这样的味道是从人的身上发出来的，它们总是让我想起禽兽。所以每次干活都尽量地避开他们，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没等累死就熏死了。对于女生来说，还要忍受他们半开玩笑式的轻薄和调戏。有时候还逼着我们唱歌。我总想这些人体力可真好，这么累了还有心情扯这些，应该让他们去扛钢筋水泥才对。
　　 得知我们摘的苹果是销往香港新加坡东南亚一带的，更加感慨万千。热切的祈祷，我的同胞们吃苹果的时候能深深珍惜，也许每一颗苹果上都凝结着海外学子的汗水呢。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肉体的苦已经淡化，因为我恢复得很好，除了胳膊还有些黑，其他已经不怎么明显了。这些肉体的疼痛，让我体验着生命的痛苦和艰辛，让我知道很多人长年就在这种痛苦中度过，在人生的旅程中至少有一段时间我也成为他们，为此而深怀感激。
　　
　　 4 农活以外的苦
　　 有人不明白了，除了上工以外还有什么苦？休息呗。大错特错。我可以说，这种痛苦不比农活的痛苦更轻，也许更加难以忍受。
　　 首先是居住条件的艰苦。前十天住在沙地上，后来住在老板的阁楼上。与之相关的是水电厕所洗澡等等连锁问题，我会在以下的篇章中介绍。沙地与阁楼不是潮湿寒冷就是楼梯陡峭，总之一言难尽。
　　 其次是洗衣服。因为下了工的肮脏程度让人无法忍受，尤其是雨后的泥泞和晴天的汗水。我下工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洗衣服，这辈子都没这么脏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洗衣服后的水就像刷车的水一样，其漆黑的程度让人惨不忍睹。累了一天了还要洗衣服，尤其还要忍受心里折磨，这种感受怎么能诉诸语言？
　　 再次是做饭。不能起火，手头的工具也有限。我们有的只是老板的微波炉和自备的电饭锅，我因为忘了带还要蹭别人的。大家为此发明了很多新菜式，用来抚慰伤心的胃肠。
　　 第四是逛超市。超市步行要二十几分钟，去的时候还好，惨的是回来的时候大包小裹。下工后的身体承重能力最少减半，一斤会变成两斤，当手里的东西超过十五斤的时候就格外恐怖。
　　 第五，是清晨和中午从床上爬起来的痛苦。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莫过于把疲惫至极的人从熟睡中叫醒，并且忍着倦意和疼痛工作。尤其是中午的时候，往往睡下没有一刻钟就要起来，特摧残人。
　　 最后，对于我，是防潮垫。我的防潮垫似乎有些漏气，所以每天早晨都是扁的，我整个身子睡在地上，四肢散架子似的疼。
　　 我们开玩笑说，白天过的是农民的日子，晚上过的是民工的日子，合起来是非人的日子。农民干活的时候还有休息一会儿的自由，民工下工后还可以洗热水澡，还有厕所可上，我们都没有。唯一的动力是，我们一天赚的比国内清扫女工一个月还多，一个月赚的也许是国内白领的二倍，如果没有这样的动力，我相信没有人能支撑下去，钱是永恒的真理。
　　
　　 5 没见识的乡巴佬
　　 开始的十天，我们住在所谓的帐篷区，也就是我开头提到的荒废的大棚。然而真正的帐篷区是有帐篷车的法国人有的领地，他们驻扎在底下，人家是来度假的，自备的条件和我们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帐篷的外面是青草地，草地上爬满了恶心的鼻涕虫。从帐篷到厕所和有水电的地方要好几分钟，我每天早晨起来上厕所都急得乱蹦。因为电的缘故，我们时常在有电的木棚里吃饭，老太太觉得我们碍眼，后来禁止我们在木棚里吃饭。又牵了一根水管上去，意思是洗衣服在自己的帐篷区，不要和法国人混在一起。为了赚我们的钱，洗澡竟然1欧一次，而且只能洗十分钟，十分钟后热水自动断掉。于是聪明的中国人想出了办法，每人到超市买一个桶，洗澡的时候从外面的热水管接水。这样的日子不超过三天。老太太想出了绝招，我们下工回来她就把热水关了，上工就把它打开。很多男生于是尝试着洗冷水澡，也有女生用电饭锅烧热水，烧三锅再洗澡。我们服了老太太，我猜老太太也服了我们。我和小石商量我们两个人投一次币，相当于每个人5毛钱。每天洗澡都像打仗一样，连洗澡带用桶接热水备下来洗头，这辈子动作就没这么快过。老太太还总责备我们上厕所不关灯，把头发弄得洗手池上都是，其实我就亲眼看到法国人这样干过，我们如果有也是偶尔的，只不过被她拿了个正着。
　　 老太太从心底歧视我们。她亲自要求我们把护照的复印件给她看，我们如果不肯就说明我们是SANS PAPIER（非法入境）。我们知道她无权察看我们的护照，但是必须说明我们是有身份的学生，不然咽不下这口气。我把护照失窃的立案证明拿给她看，觉得那场景真是荒诞至极。她觉得正经人是不会摘苹果的，她的眼里我们就是社会底层。然而我们觉得我们用自己的劳动换取生存的钱财，一点不应该羞愧。又一次几个武汉人和法国人玩球，老太太竟然说：“你们怎么和这群中国人一起玩球呢？”言语之外极端不屑。还有一次被一个女生听见，她亲自背着我们和法国人讲我们的坏话，其行为非常不齿。最后让我们星期六之前搬出去，免得我们在那里给她丢人，影响其它法国人的心情。
　　 小石说要把她家狗杀了扔在她床上，不然不解心头之恨。我说这样的乡巴佬何必跟她一样见识，这才叫自贬身份。何况狗是无辜的，又没有反抗能力，这样的做法也不是人该做的。她都已经不是人了，我们不能把自己降到和她一样不是人。并劝她不要生气，何苦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则乐得看戏，好像这件事与己无关。小王说：“女人总要被男人主宰。”小石恶狠狠的说，你看看楼下那一对老不死，就知道到底是谁主宰谁！我乐了个倒仰，经典！
　　 我们把居住的条件之差和老板反映，并且让老板找他们磋商给我们热水，最重要的是要继续住下去，否则工作就没法干了。结果老板开车带着李飞和小易两个还没等到地方就掉转车头，他说你们住得像马一样，这里不要再住了，到我的阁楼去住吧。
　　 于是欢呼雀跃，鸟枪换炮了。和老不死的结清了帐，三十多欧，真是吐血。大包小裹的搬家，惊天动地的收拾阁楼。心里是舒畅的，至少不用受气和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