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还是封建王朝的初期，在礼仪、仪仗、服饰规范等方面的要求尚未如后期那般详细繁复。故此娉忆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衣物去见皇帝。秦代正装与汉代相仿，里三件外三件的包裹得十分严实，外加长衫长裙及地，这样的款式原本便十分典雅。她选了件素净的银白色折枝花纹的淡绿色衫子，是打算低调点别引人注目的，效果却不怎么样。她那种淡淡流泻的韵味不是衣服掩盖的住的。
　　立在宫外等候了片刻便有内宦前来宣召她上殿。嬴政急着见她，早早便将早朝散了。步上咸阳宫的正道，娉忆忍不住目光四下乱转：哗，这应该就是史书上提到过的十二金人了。卫斯理曾在他的小说中说这是外星人降临地球后秦始皇按照外星人的模样塑造的，但事实上这是秦始皇为了防止地区武装性叛变，在六国统一的那年收集全国除官方之外的所有兵器，融化后铸造而成的，显然属于废物利用。这十二个巨大的金属人像分两排立在咸阳宫的大殿之前，冷冷注视着经过的朝臣们，说不出的诡异和没品味。正殿只有一层，吊顶极高极深，显得大殿格外阴森。朝臣们的衣冠皆有定规，一片黑乌鸦似的，正有序地退出大殿。在这种地方上班，心理不阴暗才怪咧。
　　按照昨日蒙毅指导的套路，她三跪九叩之后等着皇上说平身。不料嬴政额外加恩，又赏她绢布五十匹、锦缎五十匹添妆。她跪着腹诽：“与其送这些东西，还不如早点叫我起来呢！”秦宫地砖又硬又凉，跪在上头久了，她还怕得关节炎呢！
　　封赏已毕，嬴政说声“平身”，这才放下架子对她笑着招手：“阿房，来这里说话。”
　　虽然身肩蒙氏一族的性命，叶娉忆到底是从小便参加惯了各式大会、典礼的特优生。她落落大方地叩谢起身，抬头瞄一眼这中国历史上最具传奇性的皇帝。
　　果然是她，虽然换了装扮，那对灵动的大眼还是一样。嬴政笑意更浓：“过来呀。”
　　小心地提起裙摆，娉忆摇曳生姿地慢慢走过去。这裙子太长，老会踩着，真不方便。蒙氏兄弟及扶苏在后面看得大急：太无礼了！怎可在皇上面前这般失仪？！
　　裙妆的阿房比较温婉沉静，嬴政与她稍谈几句，有些失望她的沉默。“阿房，你妹妹好些了么？”
　　“呃……她很好，陛下。”若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不过她控制得很好。心中默念“少说话少说话”，她恭敬地低头。
　　“阿房，你不要怕我，我们如昨日一般说笑不好么？”嬴政放柔声音哄她，她知道他的身份后果然害怕了。这张面孔上的典雅端丽是很美，可她昨日的活泼率直到哪去了？
　　“陛下，民女昨日不知陛下至尊，如有失礼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她与那般人一样了。他深深叹息，连豹群都不怕的她却在自己面前畏缩不言。这不正是自己的皇威吗？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你去吧。”他起身走出大殿，疲倦地挥开侍卫们的跟随，心里乱糟糟的。她昨日的顽皮，今日的端庄，他都喜欢。但是——她怕他，那个向自己伸出手来，令他大笑的孩子……再不能了。
　　前往楚夫人处小坐了一会，心情依然沉重。他换过衣裳去后园散心，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地方。
　　
　　“怎么样，我没出错吧？”娉忆在马车上得意地问蒙毅。
　　蒙毅撑着头：“我忘了告诉你，手只能放在身前，不可乱动。”
　　扶苏笑道：“不过父皇并未在意，你做的很好。”
　　“我也这么认为。”点点头，娉忆用手扇风，“热死了，快点回去吧，我再也不想去那么恐怖的地方了！”
　　
　　进门大家直奔后堂，原本是想通知灵焰他们警报解除，大伙一起庆祝的。谁知进门只见到哈克他们三个个围在桌前幺三喝四，专注无比。几个人过去一看，原来是两粒木刻的骰子，手工粗糙。蒙毅捏起一粒端详，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阿芳做的。”巴扎猴急地想要回来接着赌，“她说是她们那边的人最喜欢的游戏，特意做出来教我们，果然有趣。”
　　“她人呢？”娉忆猛然想起昨夜姐姐那奇怪的情绪，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灵焰在哪里？！”
　　三个人呆呆想了想：“赌了一会她说回房去拿钱，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大家四处找人，把房子翻遍了也没找到。
　　“蒙恬，你昨天做了什么？”娉忆回想起灵焰昨夜说的话，追问着，“为什么她说不要再待在你家？”
　　“……她这么说的？”蒙恬面色惨白，“难道……她回去了？”
　　“不，若能回去的话我们早都回去了，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娉忆飞速思考着，“我想，她一定是因为你昨天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生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蒙恬的脸色并未因此好看一点。以灵焰那大而化之的个性，冲动的脾气；她又不了解秦国的生活方式，人生地不熟，单身一个人她能到哪去呢？万一被中尉（官职名，掌缉巡京师）抓住，她大闹咸阳城……不！！！
　　“别急，大哥和公子去街市寻找，娉忆哈克他们在府内等消息，我去中尉、廷尉（官职名，掌刑辟）那走一圈，若有发现，即刻派人互通消息！”蒙毅果断地分配好任务，大伙儿分头行动。
　　娉忆飞速脱去碍事的长衫长裙，套上普通衣服：“蒙恬，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路上拷问出昨夜的事，娉忆急疯了。她这姐姐平日看起来超尘脱俗，在感情上却仍一片懵懂。虽不能说蒙恬有错，可她若因此远离咸阳躲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平素那么骄傲的灵焰，什么也不在乎，无忧亦无惧的灵焰，以“混吃等死”为人生信条，悠游尘世，自由得风一般的女子，当她感情受挫时会钻怎样的牛角尖，光是想想都令人胆寒！
　　
　　“你总算来了，我还在想这里这么大，万一你不来我该怎么找你呢。”低沉的嗓音里，灵焰盘腿坐在他的凉榻上，对他勉强一笑。
　　“阿房？！”嬴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这才想起应该先站起来，灵焰起身走到他面前，“他们说我不该同你做朋友，你是皇上，惹你不高兴你会杀了我们全家，是么？”
　　面对这么坦率的问题嬴政还是第一次，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阿房？”这真是她？可方才在大殿上那个沉默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灵焰单膝跪下：“陛下，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你生气，请只杀我一个。我妹妹和蒙恬他们并不知道我来，他们没有错；闯入禁宫的是我，受罚的当然也该是我。”她恳切地看着他，“陛下，您是一统中国的第一位皇帝，史书中说您英明神武，那您一定不会乱杀忠臣。蒙恬他们世代忠贞，昨天我叫他同我一起逃走他也不肯。他爱大秦，爱陛下！他没有错，错的是我，请陛下要杀便杀我！”
　　嬴政拉起她：“阿房，出了何事？我为何要杀你？你又为何要拉蒙恬逃走？”他拉她在凉榻坐下。
　　“昨天我闯进来后，他们说你不高兴时不但会杀我，也会诛灭蒙氏九族。我不想他们死掉，所以叫他跟我一起逃……可他不肯……”灵焰终于忍不住哭了。
　　“乖——可我为什么不高兴？”嬴政忙着轻拍她背安抚，听得有点头晕。
　　“……我做事马虎，肯定会惹你生气，所以……”灵焰伏在他肩头越哭越伤心。
　　原来如此。嬴政失笑之余深深感动。蒙氏的忠诚他早已知晓，却没想过蒙恬竟忠诚到甘心就死的地步；而这个孩子为救族人，不惜只身入宫求死，这又是多么奇异的品质！他爱怜地为灵焰擦去泪水，柔声道：“阿房，你别怕，我答应你，绝不杀你们蒙氏。”
　　“真的？”灵焰抬头，眨眨眼，睫毛湿湿的，倍增可爱。
　　“嗯。”嬴政太喜爱这个孩子，此刻若她开口要他的咸阳宫，他都肯给。
　　“谢谢你！”灵焰抓住他手，“你真是个好人！”
　　这真是她！嬴政无比的欣慰。没有惧怕，没有心机，一味地率直天真。再没有比她更宝贵的东西！只有她，才当他是朋友，而非高高在上的皇帝！
　　“来，别哭了，方才你不是随蒙恬他们回去了？又偷跑出来的是不是？”嬴政含笑携她起身，“咱们吃饭去，吃完我送你回去，如若不然他们该担心了。”
　　灵焰挣脱他手：“不，我不回去。”
　　“这又是为何？”他诧异地回头，看她一脸倔强，再想想她方才说过的话，“你同他们吵架了，是不是？”
　　“嗯……”灵焰又陷入悲伤，“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我……我不想回去……”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关心她的安危，嬴政弯下腰，“去别的亲戚家住？”
　　“我……没有别的亲戚。”灵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如此，你先住在宫里吧。”嬴政想到可以天天看到她便万分欣喜，“等你想走再回去，好么？”
　　“可以吗？”灵焰懒散爱混的天性又占了上风，一想到不用再为生计发愁，连客气都忘了。“不过……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
　　“好好好。”他一概都依她，“走吧？陪我用膳去？”
　　“有没什么好吃的？上回的实在不怎么样……”
　　“我已经换了厨子了。”
　　
　　“大人，属下听说蒙府正在咸阳城内动用一切人脉找一个人。”
　　“唔？”正练书法的赵高手一顿，“找谁？”
　　“不知，只探听出是个身手利落的小孩。”
　　身手利落的小孩？赵高疑惑地想，不就是昨日入宫的阿房么？她失踪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他正愁蒙府万一将阿房送与秦皇用以扩大势力该如何应对呢。嘿嘿冷笑两声，他下令：“小心打探，若有消息，火速来报。”言毕又运腕沉肘，挥洒起来。
　　
　　以蒙氏的人力物力，这一夜几乎没把咸阳城挖地三尺。府内的人彻夜未眠，蒙恬更是连夜未归，一直在外找人。娉忆只怕姐姐一时想不开会离开咸阳，哪晓得她会躲在宫中。蒙毅不光在城内各处命人寻找，更令人飞马往上郡方向追查，生怕她是一气回北疆去了。
　　至天明还无消息，扶苏只能猜测：“莫非她是真的回去了？”
　　“不可能！”娉忆绝不相信姐姐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回去现代。
　　“可你自己说过，这不是你们可以控制的事。”蒙毅也作此想，而且他私心中其实很希望双胞胎真的可以回去。她们实在是动乱的根源，北疆往事不用说了，她们来咸阳才几天？已经闹得他们人仰马翻。原本他一直认为双生子是妖邪的说法是无稽之谈，见了她们之后，他信了。
　　娉忆惊恐地绞着双手：会吗？她回去了？那这里岂非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扶苏看着她，这个自己深深爱慕却又无法碰触的女子，如果连她也消失，他又该如何是好？
　　哈克的反应则比较直接，匈奴人天性直爽，不懂压抑感情。他把娉忆一把搂住：“不怕！你有我！”
　　娉忆正是急需安全感的时候，她并不挣脱，只低声道谢：“谢谢你。”
　　扶苏落寞地转身离开，心，在痛苦与绝望中，灭为灰烬。
　　
　　这几日，咸阳宫里弥漫着一股妖异的气氛。首先是秦皇嬴政那素来冷漠的脸上，如今竟整日挂着笑容。他每天早早起床便直奔菡馆，上朝草草了事后便又直奔菡馆，连膳食也全部令人搬去菡馆用。一面又下令厨子每日变换花样，多多做些味道咸鲜的菜肴。若非每日晚间他照常去各宫夫人处临幸，宫人们几乎要猜测他又纳了那位贵族家的千金。
　　其次是秦皇下了缄口令，菡馆的宫人一概不准对外提及馆内的事，违者杀无赦。这令素来冷清的菡馆又添一层神秘。这座别馆只有几间小室，一个花圃，真不知有什么如此吸引秦皇的注目。
　　再然后是馆内常常传出尖叫大笑之声，令来往的宫人们侧目。宫殿森严无比，又怎有人敢在此大吵大闹？然而秦皇不管，侍卫们更不敢管，任其日日嘈杂。不过有宫人们听见馆内有个声音像是男人，低沉独特。可内宫内又怎会有男人？即便是最受宠的中书府令赵高赵总管，陛下不在时也不敢擅入内宫。莫非陛下……他……他有了龙阳之兴？诸如此类的流言在宫禁内悄悄流传，越传越离谱。
　　而这个流言的始作俑者，正在菡馆内将宫女们分作几组，陪她玩跳绳解闷。她边跳边无聊地想：若有只篮球就好了。
　　“阿房！”嬴政下朝回来了，“你又在搞什么玩意儿？”
　　“跳绳。你来不来？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减肥。”灵焰把自己的绳子丢给他。“你试试。”
　　嬴政平日缺乏锻炼，又已届中年，没蹦几下便大汗淋漓：“不成了不成了……老了。”他停下感叹。
　　“刚开始时都这样，慢慢就好了。”
　　“别玩这个了，阿房，走，我带你去见个人。”嬴政神秘地道。
　　“谁啊？”灵焰自问在古代没熟人，兴趣缺缺。
　　“走吧。”这孩子虽日日喧闹，然而并无欢容。整日闷在馆内不肯出门，这怎么行。嬴政拉着她出门：“我已命人备了车，去了便知。”
　　他带她来到一座十分雅致的殿阁前。这座殿阁比起宫内其它宫殿来十分低调，用色和建筑风格更南方化，而这座名为“婉舆宫”的殿阁内所住的，正是嬴政爱若掌珠的小女儿萼霈。
　　这位公主虽然已经十九岁，却尚未婚配。理由很简单：她患有先天性眼疾，双目不能视物，可惜了这位柔媚清丽的美人。正因她的美貌与柔顺的性情，又因她自由丧母，双目失明，嬴政才这般爱怜她。不但常来看她，更特为她造了这座婉舆宫，宫内陈设极少，便于她日常起居。
　　“父皇。”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萼霈匆匆迎出来，“萼儿又劳父皇亲来探访。”言毕轻轻屈膝。看来秦皇怜她残疾，早已免去她跪拜之礼。
　　“萼儿，你最近如何？苏儿可有来看你？”扶苏为长子，平日亦最疼爱这名小妹。此次久去北疆，必然是来过了。
　　“嗯，皇兄前日来过，陪了萼儿好一阵子，给萼儿讲了许多塞外风光。”灵焰惊奇地发现，萼霈的眼睛虽然看不见，然而眼波盈盈，煞是动人。
　　“来，萼儿，今日父皇给你带来一个人，让她陪你说话玩耍可好？”嬴政觉得让活泼的阿房陪伴这孤苦的女儿再适当不过，有她在，女儿必能开朗；而萼霈善解人意，定能安抚阿房的不乐。
　　“你好。”灵焰第一眼就喜欢这名女子，从她温暖的微笑到她和煦的声音，都喜欢。
　　眨眨大眼，萼霈有点诧异父皇怎会将男子带来此处。
　　“她叫阿房，是朕的小友。她十五，小你四岁，你需好好照顾她。”
　　灵焰早已握住萼霈的手：“来，我们进去说话。”
　　虽然大惊这名男子的孟浪举止，萼霈更难理解父皇的默许。她轻轻挣扎：“……父皇！”
　　待到闹清误会，灵焰笑了。
　　
　　嬴政离去后两名女生坐在水边交谈，灵焰原就是很好亲近的人，说话又坦率有趣；没一会萼霈便喜欢上这位新朋友。两人唧唧呱呱，从早晨一直聊到傍晚。菡馆差人来接灵焰回去，两人依依惜别，约好明日再会。
　　送出大门时萼霈唤人道：“杜侍卫，你替我送一送贵客。”
　　“是。”好一把熟悉的嗓子。
　　灵焰猛然回首，站在她面前的不正是被她摔入秦淮河的小杜吗？！
　　看见灵焰，他显然也呆住了。灵焰大喊一声，冲过去抱住他：“小杜！！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急急挣脱：“姑娘是谁，莫拿小人取笑。”
　　灵焰一时转不过弯来：“你怎么了？是我呀！”
　　“姑娘认错人了吧。小人并未见过您。”他躬身抱拳。
　　萼霈也正奇怪：“你们认识？”
　　“不！小人不认识。”他答得极快。
　　这是怎么回事？灵焰真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