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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幕

美石
2009-05-23 14:04   收藏:0 回复:1 点击:4573

    谢幕
  
  下车的时候,街上风起,已是晚六点十分了,头有些疼。医院门口立着一个神色凝重的年轻人,应该是妹妹的同事。他探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说:大哥回来了。然后快步引我向大堂里走,并掏出了电话……
  
  没有侥幸,无须多问,我径直向里走,大脑中跳出几个字:父亲谢幕了……
  
  小伙子补充了一句:住院部二楼。
  
  穿过厅堂,进入后院,见一群人倚在灵车旁,小表姐正系着黑纱。灵车的后门高高耸起,像一张血口,等着我的抵达。
  
  人声杂沓,从院子到楼梯廊侧,都是人,恍若走进闹市区的人行道,陌生的,熟悉的,一张张忧戚的、苍白的面孔,望着我。我一定像个外来的游客,镇静地从他们身旁滑过……
  
  这种镇静来源于联想: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医生,此刻要去看一个病人,坚定的步伐是一种象征,我有100%的把握会治好他,不必着急,因为,我在。我知道,突降的死亡也需要这种步伐,我有100%的把握面对汹涌而来的悲伤,没什么,不必怕。
  
  拨开门口的人,努力屏蔽足以引发泪水的哭泣,走进那个静止的遗体。
  
  遗体,不错,是父亲的遗体,一具被黄绸子罩上的遗体……在深色衣物和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段笔直的圆木,颜色如此鲜艳刺目……天堂也知道,黄是明度最高的色彩,黄象征着进入光明。
  
  “看看吧。”
  表哥低声道,随即揭开蒙在父亲脸上带流苏的黄绸子,露出父亲的面孔……
  
  他的脸色微有些苍白,颐颌丰满,依然气度不凡,几根又白又长的寿眉弯在颧上,跟爷爷的如出一辙。二目松阖,神态如此安祥,像睡了一样。俯望着他,分明感受到他脸上的温度。
  
  尽管控制着情感,心还是像被烧红的钳子夹了一下,指头一阵痉挛。表哥厚重的大手握紧我,用他的力量告诉我,挺住。
  
  “什么时候?”
  
  “五点四十。”
  
  没有了声音。许多人似乎用沉默表达着临终未见的惋惜,但我却没有,真的没有。事法自然,生无遗憾,不必苛求。
  
  面孔重被覆盖,我不想仔细端详。下一步,仪式要履行道德的使命。
  当抬动父亲山一般的身躯时,少年的记忆突然浮现:
  
  父亲在清晨的光辉里走近,对赖在床上的我说,你爷爷去世了。我的大脑怔了片刻。父亲转过头对母亲平静地说,爸对小岩最好了。
  
  我遮住了耳孔,屏蔽掉他们后面的话,然后默默起床,骑车出门,在大雪纷飞中去亲属家一一报丧。由于大腿和手臂痉挛,不慎栽倒,弄了一脸的雪,这刺激了我的神经,见四周无人,我索性伏在雪地上恸哭起来……一刻钟后,我抹去泪水,再飞身上车,迅速而平静地出现在每一个门口……
  
  然后,与此刻相似的动作浮现了:
  六个人抬着爷爷山一般沉重的身躯出门,头部是我,尾部是一片狼籍的哭声。
  当时的父亲,如现在的我一样,脸上挂着超然之态,执丧礼之仪。那时并不懂:冰冷的钢,之所以坚韧与冷酷,是情感之火与理智之水淬后之物!……
  
  谢幕--这两个字跳入我的大脑,很奇怪。
  也许是叔本华来告诉我,父亲的演出结束了,该谢幕休息了,不再做可怜的演员了。
  
  但问题是,在人生的舞台上,父亲是否把自己当作演员呢?
  
  有一点是肯定的,父亲一生行事,从来不需要观众,也绝少交往。他几十年中没摸过钞票,没去过商场,脚印只在学校和家两个点之间徘徊,确属人中另类。如果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说,必须要上台演出,他也会拒绝演主角,而且有个条件:不化妆、不戴面具,只做本色演员。在他每一次演出结束时,他一定会提前退场,逃也似地回家睡觉,不谢幕,不听掌声。
  
  作为儿子,我却想让他谢一次幕(在永远离去之时)。无视他人的感受缺乏礼数。至少作为一名教师,他还是赢得了真诚的掌声。他应该听到一次掌声,也应该尊重别人的尊重。
  
  所以,向席上来宾鞠躬的时候,我想:父亲,我代表您谢一次幕吧,谢幕,然后去一个好地方休息!……
  
  面孔
  
  做一个傀儡,按部就班完成儿子的使命吧。
  
  接过轻飘飘的灵幡,我把自己的面孔隐藏在灵车深处。
  
  在訇訇的汽车引擎中我想:如果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我们如何感受死亡呢?情感如果没有“视听引线”,还会像汽车引擎一样轻易发动吗?
  
  手放在冰冷的棺椁上(临时的抽屉,一个驿站),对父亲的面孔再一次产生了窥望的冲动。温度,他脸上的温度!他怎么会有温度呢?他会不会还活着?……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我不知道是用幻觉还是错觉来解释(这与母亲去世时不同)。父亲的面孔缺少变化,真像沉睡了一样。母亲的不同,她看起来像另一个人,她弃我而去,给我凄寒的感觉,尽管她对生命、对父亲、对儿女充满了依恋。
  
  也许这只是经验在作怪:
  
  假设一个人,在A街始终笑容可掬,在B街却面色阴森。那么,常在A街的你忽然在B街上遇见他,会不会视他为另一个人呢?
  
  母亲在世的面孔始终笑如春风,所以死亡时成了另一个人;
  父亲在世的面孔始终沉静似水,所以死亡时成为他自己。
  
  始终沉静如水,是从概率上进行定性的。无数个父亲的面孔,像川剧变脸中的面具,一张张飞动变幻;又像一副扑克牌,在魔术师手下扑喇喇作响。在记忆的漫长跨度里,偶尔的几张变形(比如微笑、忧愁、愤怒以及悲伤的表情),都会忽略不计。他像世外一泊静湖,用拒人千里之外的目光活在人间,也活在人间之外。
  
  这就是温度的来源……
  
  河面上的涟漪给我梦一般的感觉。恍惚中认为在与姐妹、父亲玩一个游戏,游戏一会儿就会结束,然后我们重新回到现实的程序,认真演好自己。或者自己还在梦里,过一会儿就醒了,到那时一切都没变,一切照旧:我会从一个奇怪的梦境里醒来,顺手拿起床头的唐诗,斜躺着读一会儿,然后起床洗脸、刷牙,在春夏之风里上班……父亲依然在清晨听一会儿广播(流行歌曲居多,这很特别),然后在姐夫的陪同下,在街上悠然散步……
  
  我再一次用傀儡之手打开这张面孔,从他的口中牵出一枚红绳系住的铜钱。他依然在沉睡,非常安祥。那两根弯在颊上的寿眉,犹如天牛的须,令人惊诧。高度近视的眼镜离开了他,却无法抚平睛明穴下的两个凹坑。
  
  (曾经年轻的面孔:漆黑的镜框,厚厚的玻璃镜片,在他略显苍白的面孔上如此沉重。他架着这沉重之物,看穿了世道人心,也完成了传道授业的使命。)
  
  突然觉得自己自私又粗心。自己的鼻子上,架的却是一副轻如树叶的“现代眼镜”!
  
  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很深刻:
  
  “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
  
  也许从两副眼镜上,可以看出父子两代的天壤之别。
  
  隔日之后……
  清晨。
  
  在遗体从冷冻柜移向火焰之前,我最后一次打开这张面孔。(我嘴里轻松地向亲人说:看,多么安祥,真得像睡了一样),我的心却剧烈收缩,头有些麻木。我知道,这张面孔即将从尘世消失,成为一个虚幻的记忆,一个沉睡的定格,我们必须道别。
  
  我最后合上挂着流苏的黄绸子,记住了这张面孔:
  
  这是一张托起沉重的面孔,和他们的同龄人一样,不只承载过身体和精神上的创伤之重,也托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智慧和道义之轻!……
  
  火焰
  
  火焰原来是橙色的,不是红。我从来没这么深情地凝视过火焰。芳草如此灰暗,夏风如此阴森,面孔个个青冷。只有虚暗里的橙火,如此纯净、明亮、炙热、美丽。在微风中跳动的橙焰,像拉丁抑或桑巴热舞,扑向你展开黄纸的手、靠近的脸,先是温暖,渐渐灼热,然后化成无数看不见的细针,刺得皮肤剧痛……
  
  父亲被火焰带走,火焰吞噬了一具肉体,我嗅到了芳香(培根曾说:美德,犹如名贵的香料,在烈火焚烧中散发出最浓郁的芳香!)
  
  作为父亲的特征,我不能否认他深藏灵魂之内的美德和爱火,虽然以冰川为表,却如地心的岩浆,深不可测,在死亡的一瞬,真正燃烧肉体的,也许不是石油之光,而是来自血管乃至精神的火焰!
  
  纸白马、花圈,在橙色的火焰里化为灰烬。忽然有了一个新念头(这与以往不同,从来认为凭吊、烧纸为俗):在生命的后半程,我需要这橙色的火焰,需要这纯净之热,需要这凭吊之光,这是我活下去的能量和勇气!
  
  骨灰。
  
  还有些烫手,只能用镊子分捡……
  
  洁白的钙磷之物,令人心潮起伏。
  
  司仪娓娓道来:我们常说谁谁脑瓜皮薄,火化后看出来了,有的头盖骨薄得像纸,有的就挺厚。还有的骨质松得像豆腐渣,那是缺钙。并一一解释起骨灰的种类……
  
  父亲的灵魂藏在哪里?随火焰而去,还是凝结在骨灰之中?
  
  多少年前,我就在思考这一问题:灵魂的洞穴在哪里?
  
  我想象着制一个长脚的眼睛,爬入体内的血管和五脏大脑,去寻找灵魂的栖息之所。若干年后,我放弃了这一妄念。因为我想:灵魂不会是可见之物,一定是一种气态或超气态的存在,甚至没有物质的各种属性,但也许会存在于他人的意识里。
  
  在他人的意识里,也许可以找到自己的灵魂。正像父亲的灵魂此刻正停留在我的意识里一样。这是我的又一妄念。
  
  刚读完《不朽》。可不可以把这两个字赋予父亲呢?
  
  按昆德拉的分类,父亲的“不朽”不是“大”,而是“小的不朽”,因为他只在认识他的人心中留下了回忆。昆德拉所言“不朽”,没有任何褒贬色彩,但在汉语中,这两个字却充满了歌颂。这与父亲甘与平凡为伍并不相配,他不喜欢在生前死后挂上任何饰物,尽管可能用是“小的不朽”。我猜想如果早些赶回,见到临终的父亲,他会说什么?也许他只会冲我点点头,说:行了。仅此而已。
  
  因此还是放弃这两个字,让他的灵魂安心为妥。当他的骨灰盒与母亲的并在一起时,我发现母亲正在凝视着我,似在追问:你答应把我们的骨灰撒进西辽河,什么时候承诺呢?
  
  这是个尴尬的问题,我不能立即回答她。母亲不想让骨灰成为生者的负担,与我心有戚戚焉。眼下,我只能为自己可笑的顾虑摇头。我把目光放向遥远湛蓝的天空,耳边传来阿多尼斯的诗句:
  
  “什么是忧伤?身体天空里的云;什么是笼子?满满的空;什么是诗?不驶向任何码头的船……”
  
  想到自己。
  
  多想在自己临终之日,化一缕轻烟,飘飘而去,向着真正空空的天空而去,成为一首不让活人负担的诗。我还要告诉活着的人,对宇宙而言,我并没有离去。我的灵魂也许会乘某一次夜雨而来,重新投向广袤而深沉的大地,经过若干世纪,忽然变成树的样子……
  
  “什么是雨?从云火车上下来的,最后那位旅客……”
  
  最后,我在读书笔记上,一字一字抄上这句话:
  
  “超凡的世界让我们热爱世界,巨大的悲痛让我们理解世界……”
  
  父亲走好,有朝一日,我们会重逢……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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