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娉忆一口气逃出城外，直奔了近两个时辰才找了个有水的树林下马休息，哈克忍不住看着尚在昏睡的她出起神来。娉忆该是端庄优雅的，并且沉着。第一次看见她如此疯狂——却是为着那个人，想及这点，心口疼痛起来。他取出布巾沾上水，为她擦拭糊花的面孔，轻柔地、仔细地。还是爱她，即便她已心有所属，又怎么忍心放她一个人去面对整个秦国？这些年的跟随纠缠，他早已将她视作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时一刻哪分得开。她会复仇的吧，以她自己的方式，并且不断地折磨伤害她自己。还是要陪着她，尽一切为她达成愿望，尤其当那愿望与他一致时。胡亥，你不该杀他。
　　灵焰生死未卜，娉忆醒来会生气的吧，可我无法两全；娉忆，我选择了救你，留她在乱军之中。你会恨我吧，我是个自私的男人，除了你，全世界人的死活皆与我无关。可——我欠他一份人情，这个仇非报不可！蒙恬当年饶我性命，此次救他出来，我便与他两清了。可想必阳周已是被重兵把守得铁桶一般，若要救人，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咸阳宫中丝竹悠扬，鼓乐阵阵，俨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大好形势。胡亥已是连续大宴了三日，并不为庆祝什么，他喜欢。于是皇亲国戚重臣宠姬们只得陪侍在侧，仆役们忙得焦头烂额，舞姬们扭得腰都快断了，可谁敢多言？还不是端着讨好的笑容没声价夸赞附和。
　　整整三天就是坐在这里喝酒吃肉看歌舞，群臣们几乎没闷出一把辛酸之泪。龙肉吃多了都会腻，何况酒菜乎？可是这位陛下怎么好像越喝越痛快，越看越高兴？年轻真好啊——一众老臣们暗自伤怀，老了，玩不动了。
　　胡亥得意极了，这才是他要的生活，吃喝玩乐，为所欲为。倒不是喜欢让那帮老头子坐在下首陪着，他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极乐。
　　群臣不敢多言，不代表没人敢说话。累了三天的十皇子将闾终于熬不住了：“二十六弟，为兄稍有不适，请容我早些告退。”他起身离席行礼。
　　胡亥也斜着醉眼，不满地瞥他。这个十哥自幼便脾气暴躁得出名，喜习武，善弓马，礼节上却一点儿也不懂。“你该称我为陛下。”他傲然道，仍搂着一名妃子调笑着。
　　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将闾低下头：“是，陛下。”抱拳的双手气得瑟瑟发抖，全落入胡亥眼内。他眯起双目：“怎么，不服？”这个十哥需要一点教训。
　　“愚兄不敢。”口称不敢，那双冥黑的眸子却是倔强地直视着他，闪烁着怒火——以及杀气。
　　胡亥冷冷地推开女人，将两指在几案上轻轻敲着：“听说，你前几日在家中饮酒大醉，还说了许多不敬之词——可有此事？”言语淡淡的，可那股肃杀的氛围瞬时冻住了席间诸人。
　　“你竟派人监视我？！”忍无可忍，将闾咆哮公堂，“胡亥！我是你兄长，你怎敢监视我家？！”
　　轻哼了下，胡亥道：“小节不必理会，只说你有没有罢。”
　　“有又怎地？你杀兄之事天下皆知，难道说不得？！”
　　胡亥猛地立起：“不是我杀的！！”他面目也狰狞了。
　　“举世皆知‘陛下’亲自下旨赐死了大皇子，你还要赖？！”将闾虎目中满是热泪：“大哥究竟犯了何罪？究竟哪里对你不起？！就为着争夺这皇位，你既能狠下心来杀他，自也不会将我这个十哥放在眼内。来呀！杀我呀！！”他激动地踢翻几案蹿上正席与他面对面地吼叫着，“把大哥还给我！！”他伸手去抓他衣领。
　　“不是我！不是我！！”胡亥试图解释，与他扭打在一起，“不是我！！！”
　　“你这混账！”将闾一拳狠狠打中他左眼，“敢做不敢当，你这连衣冠禽兽都不如的鼠辈！！”
　　宴席间早已大乱，皇上虽然被打，可打人的是皇上的亲哥哥，侍卫们拉不是、不拉也不是，在外围团团转。亏得别的皇子们见闹得大了，自发上前将将闾拉开，他还不足，挣扎着冲胡亥吐着口水：“呸！！禽兽！！”他大骂不绝。
　　捂着伤口，胡亥又羞又怒地翻身坐起，发现群臣的眼睛闪烁着不肯看他；而皇兄们皆已离席围在将闾身边对自己怒目而视。他们恨我，胡亥惊怒地发现了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是我杀了大哥！
　　我能说不是吗？圣旨是我下的；我能说是赵高偷换了毒药吗？谁会信？这个弑兄的罪名，竟是扣在我的头上了！
　　将闾还在叫：“胡亥！有种你便将我们全杀了！禽兽！大哥在天之灵必不会放过你！！”
　　“好！那我就杀给你看！”胡亥红了眼，流着泪，但是眼睛眨也不眨地下令：“给我把他拖出去砍了！”
　　皇子们炸了：“胡亥！！你竟连将闾也不放过？！要杀连我们一起全杀掉好了！！”
　　“别以为我不敢！”胡亥疯狂嘶吼着，“来人，给我全杀了！全部拖下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这种命令侍卫哪敢执行，史上从没有谁一口气要杀掉二十几个兄长的皇帝，但是不拖人便是抗旨，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磨蹭着慢慢靠过来。
　　“且慢！”将闾震开几个捉住自己的兄长，他纵身跳到胡亥身边，拔出他腰间的佩剑：“我将闾乃是一介莽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死不足惜，只可惜不能生吃汝肉！”他圆睁着双目，将剑尖直指胡亥，仇恨在目光中倾泻殆尽。“大哥！”他凄然长啸，翻手便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喷了他满脸满身，那一瞬间，胡亥沾着血泪的睫毛下似乎看见指着自己的十哥身上有着阿房的影子。
　　真的出人命了，卫兵们蜂拥而上，尖叫的女人四散奔逃，想逃又不敢的臣下，皇兄们愤怒诅咒的泪水与面孔……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恨我，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我不要再有情，不要再有心，不要这痛苦再跟着我！！
　　
　　弑兄事件使得朝廷沉寂了。朝会上不再有人说话，亦不再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他该高兴的，可为什么胸中总是血淋淋的有一处伤口，稍一碰触便使他怒发如狂？
　　瞪着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不知第几个宫女，剑尖的血尚在滴，身后的内侍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我掌控着天下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我多威风！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那宫女不过说了句：“奴婢扶陛下起身。”为什么我便杀了她？！
　　“亥儿！！”惊恐的抽气声来自鱼绶夫人。自上郡归来后她心灰意冷，独自躲回阳夏老家隐居。听下人说儿子下旨赐死了扶苏她还不信；日夜兼程地赶回咸阳却又听到他连杀数位兄长的惨闻。她不信，皇位已经到手，他没有理由再弑兄啊！鱼绶等不到第二天，当晚便入宫，原是想找儿子问个清楚明白，谁料第一眼便是见他无故杀人。
　　抚着胸口，鱼绶张着口：“——是真的……我还不信……真的是你杀了你大哥！！”
　　胡亥的满腔悲苦在见到母亲时早已汹涌而出，正要扑入母亲怀里大哭，竟让这句话逼停了脚步。他不信地道：“连你也说是我？？”
　　“我本来也不愿相信，你竟是个嗜杀的可怕之人。”鱼绶的眼泪串串滴落：“亥儿！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样！”是她的错吧？若当初她没有贪生怕死地答允赵高篡改诏书，如今他们该是多么幸福地活着！
　　胡亥也早已泪流满面，然而他冷笑着：“怎样？我如今富有四海，威重令行，多好！多威风！我是皇上了，再没有人能对我不敬！”为什么这么痛！不要再痛了！我不要！！
　　“原来这就是你要的！杀了扶苏，杀了将闾，逼死高……”鱼绶痛哭失声，“我怎么有面目去见先帝！”她转身匆匆离去。
　　胡亥凝望着母亲哀戚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当夜，鱼绶夫人自缢于婉舆宫；两个时辰之后，婉舆宫失火，烧为平地。
　　
　　胡亥立在火场外看着冲天的烈焰。没有了，他再没有亲人了。他们都恨他，连母亲都抛弃了他，至死都恨他嗜血。他为什么还活着？为着这宫殿？为着这朝堂？为着群臣畏惧的眼神？？我没了母亲，没了大哥，没了兄弟姐妹……没了，都没了。母亲，大哥，你们死后有灵，应当明白我的冤屈了罢？这座宫殿原是二十七妹的屋子，此刻我给母亲做了陪葬，愿你们能住在一起，如往昔般快活。我再没有牵挂，再没有惧怕，我不再有泪。我的泪已在今夜流尽。大哥，我对不起你，与你的最后一个约定我不能遵守，阿房的命我要定了！待我死后，再去向你赔罪；而现在，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许再有人威胁我！！
　　他默默地站了许久，再抬头时，眼中仅存的温度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