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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印(十二)---似水流年

满亭星月
2009-06-10 03:37   收藏:0 回复:3 点击:5130

   
   昨天,纠缠了我数月之久的小坎伯雷终于初稿告罄,关上电脑,再也不想看一眼。小坎伯雷的代表作“心灵与精神的惶惑”让我搞得残破不堪,书页上涂满了各种颜色,封皮有很多折痕,还有些黑印子。脑子里忽然冒出古诗中的句子“一将功成万骨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流年中的论文岁月,如同琐事一样此起彼伏,决不会让人的神经有片刻的松弛。对论文的思索似乎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种节奏,渗透到茶饭之间、呼吸之间,有时候甚至到了神思与剑气合一的地步,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思索论文的相关问题群。也感觉不到日子的流逝,每一天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依然有条不紊地履行着家、图书馆、食堂的三点一线程序,而对论文的思索就如同每个电影中恰到好处的音乐伴奏。我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学生身份,我似乎是一个自由的人,与世隔绝,风风雨雨都与我无关,连记忆都成了上个世纪的事情。
   这段日子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淼的来访。她是这两年多来我所迎接到的最尊贵的客人。因此我买了一支白色的百合,甚至有六朵花同时盛放的喧嚣场景,正应了重逢的盛况。中秋的时候我买过一束菊花,一瓶红酒,现在菊花已经凋零半月之久,红酒却还是离别前夜的状况,丝毫未动。但愿不灭的记忆也封存在酒气当中,氤氲着丝缕的温暖。机场相逢的第一句话是:“妈的,你是猪啊,这么长时间才出来?”现在想想忍不住笑,两年多的别离,没有一个激情的拥抱,没有一句肉麻的话,就是这样的寻常饮水。蓦然想起小龙女与杨过十六年后的重逢也是这样的淡然:“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我俩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境界,而且还不是同性恋。老得只能奉献给忧伤,相逢当天就想着别离的场景,因此相见无欢,或者说,绝非一个“欢”字所能概括。十天风驰电掣一般过去,她走的时候想,幸亏她没在这里住两个月,否则以后的岁月该怎样打发,形影相吊的滋味可不总是那么愉快。她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宝库”,看着我的书架告诉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嫉妒”,我得意忘形地骄傲着,其实心中觉得最可悲的就是发现一个巨大的宝库,却无人分享的寂寥。明白皇帝为什么不快乐了,因为是“寡人”。别人只有死是一个人的份,皇帝却连生也是一个人的份。她来的时候我一直为演讲所焦灼,她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来,竟然没有抽出一天时间陪她看看蒙彼利埃的海。毕竟两个人看海,比一个人愉快得多。所以这个遗憾就留到回国后弥补吧,虽然我们早就一起看过,浩瀚的南海。但我还想再看,因为心境不同了,海也就不同了。我还记得那个鸡犬相闻的小城里灿烂到熙攘的木棉树,那湛蓝晶莹的湖水,那情那景,不知何时才能再相会。走的时候她说:“为什么总是我离开呢?”我笑而不言,心里念叨,对离别这件事来说,走和留的人,心境略同,此刻,都很凄怆。不知道泪水怎么就在离别后决堤了,在车上哭得混乱不堪,坐在图书阅览室里还能继续泪盈于睫,世界的景象变得前所未有的凄迷和寒冷。她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坐在车站,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回荡着“我的中国心”,不知不觉间,满眼是泪,几乎吓坏了自己。也许我的乡愁真的已经临近不可救药的地步,都在呼吸之间。
   听一些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课程,真真正正弄懂了绝望的含义。如同姹紫嫣红面对朔漠千里,如同参与商两颗星的距离,如同鸟儿与鱼儿的恋情,如同生与死之间。有些东西从本质上说,永远在我的生命以外,永远无法真正进入我的视野,我可以述说,但不能铭刻。还有一种绝望来自于失语,在法国,我不知道怎么对法国人讲中国文化,而我想会有一天,我面对中国人,不知道怎么给他们讲法国。当年嘲笑徒弟是“夹缝中的人生悲剧”,没想到这句话更深地报应到自己头上。所以以后再不敢很真切地嘲笑别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嘴像个巫师,经常说什么应什么。于是想,文化的含义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烙印”。刻在每一个个体上的烙印,天崩地裂也不能更改和删除的烙印,打断血脉连着筋,打断骨头连着髓。我永远是那个杏花微雨、三秋桂子的我,而不属于舍农索和普罗旺斯。
   我亲爱的先生赠书给我,关于中国的作品在法国的既有译本名单。在我做完演讲后,他终于得出了结论,中西两种文化的不同,如同法语和汉语的距离。当中世纪的可爱老头跟他转述我在课上的发言,即中国的五种元素(阴阳五行理论),(因为希腊哲学只认定四种元素),我的先生笑着戏谑:“所有的东西在中国都是另外一样。”又向中世纪可爱老头补充说:“如果我们说汉语向她说法语一样,才不可想象。”我笑,觉得这句话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贬我。有的时候,我真想带给他一种绝望,把中国文化的精髓呈现给他,让他也同样可以述说,但不能铭刻,让他感受这种情怀是怎样的介于酣畅与遗憾之间。后来只剩我们两个在教室里相对,他问我:“你的蓝楼怎样了?”我大笑着纠正:“不是蓝楼,是青楼。运筹之中,还没落笔。”我其实对自己的论文是有期待的,我想把中国晚明时期的风物、道德、繁华、颓败、绚烂、悲怆等种种展现给法国人,我想在美学的维度上有所突破,结晶出自己的思索。而晚明的青楼女子,本是人间精灵,如暗夜中的烟花,她们的姿态留给世人的是永远的回味。怎样把沙龙文化和青楼文化整合在一起,条分缕析出文化的色泽和形态,是我棘手的难题之一。
   华丽病依然不改。我也奇怪,我这个穷鬼出身的人,总是迷恋繁华与奢靡。我总是面对那些绚烂的视觉冲击目瞪口呆,譬如巴西的印第安人的羽毛面具,譬如KLIMT那金黄的色情,譬如我的论文取向。我觉得我早晚要为这个病付出什么代价,不可预知。精神与物质两个维度,我从骨子里都受不了俭朴,也不喜欢一切平民化的东西。所以我喜欢“霸王别姬”胜于“活着”,因为前者是一种华丽与悲凉的平行结构,有一种美学上的壮烈;后者却直坠到深渊里去,太黑暗绝望。
   到旧书店淘了一堆旧书回来。乐不可支。蒙彼利埃的图书业之发达,总叫我瞠目结舌。TELERAMA不知道为什么寄来了一堆免费的法语电影和钢琴课的DVD给我,又赠送我一期杂志作为我所需求的它已经枯竭的补偿(等于额外免费获得一期)。我其实心里还是想在法国再多呆三年,首要是因为我不想以“半杯欲水”的状态回去,很多东西在我的头脑里还没有澄清和完成,其次的理由就乱七八糟,譬如我想到回国就再也买不到这么好的杂志这么好的书了。我是个简单的形式主义者,譬如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很想结婚,那一定是因为我想亲历一次华丽的婚礼,我想看看自己穿上婚纱的样子,仅此而已。
   听黄舒骏的现场表演“恋爱症候群”竟然被感动了。被那种投入所感动,如同被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所感动。那样深情地爱过,然后写下一首动人的歌作为祭奠,几十年后再拿来唱,还能感动自己和他人。作为一个歌者多么幸福,即使忧伤,也可以表达得美丽而醉人。永恒的奥菲。感觉着这一年的同学每一个人都很自恋,不知是不是文学病的缘故,我在想以后有机会写一首“自恋症候群”,只可惜这个主题的回应者肯定没有“恋爱症候群“多,因为自恋是一种惯常状态,而恋爱是一种激情,一种变态。
   在十月和十一月的交接当口生病。先是眼睛被感染,然后是感冒和低烧。虽然后者只持续了两天,但前前后后面临感冒的危险,譬如打喷嚏之类却持续好多天。都是小病,但都很缠人。于是深刻地明白了健康的好,健康其实是一种最深的幸福,只是茫茫红尘中为生计和发财奔波的人感受不到。于是更深地明白了以后三分之二的人生应该怎么活。读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记住了他转自朋友之口的一句话:“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深以为然。那些功名利禄都是虚幻的,只有快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实在的,心情愉悦,身体健康,读书万卷,行游天下,对自己要尽心,然后才能为天地立心。笑要笑得酣畅,哭要哭得爽朗,爱要爱得刻骨,思要思得明澈,死要死得安然。人生到了这地步,真可以粪土王侯了,是“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是“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是万物不盈于心,却自由地游弋于万物之上,是无为无不为,是脆弱而不忘记仰望的人。
   深爱着庄周和柏拉图。深爱着苏东坡和帕斯卡尔。只有在与他们的思想对接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为人的庄严和幸福,为那些理性和思索而庄严着,为那些灵性和爱恋而幸福着。总有一些人从世俗的角度提醒我,似乎想告诉我我已经在思索的世界里沉溺了太久,应该到尘世间透透气。可是人生能完全专注于思考和感受宁静的岁月又有多少呢?于是珍惜着每一寸时光,让它们在自己的掌心充盈,然后翻掌,就挥洒化育出一个独特的天下。
  
  2006年底

作者签名:
后青春时代的女人,需要扩大生活的半径,需要提升交往的层面,需要在绿色的精神与生活中沸腾和冷静,需要坦荡无垠的爱和友谊,需要唱着响遏行云的歌声,在优雅中老去。

原创  林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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