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哈克预料的，娉忆醒来后并未哭闹，亦未对他抛下灵焰一事横加指责；事实上她十分清醒冷静，除了不肯离开上郡随他回匈奴之外没有多说一句话。听完他的计划后也不过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小心。”可若她不肯同去，他又怎么可能留她孤身一人？
　　巴扎的出现极佳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与他们失散后，巴扎与翰斯尔当然不会就这么逃了，两人潜回城内打算伺机救人，亲眼看到哈克脱逃及灵焰被擒后兵分两路：巴扎去追哈克，翰斯尔则留下继续监视王离的行动。
　　在巴扎起誓绝不带她入城之后，哈克独身一人返回草原去了。临别时他深深地看了娉忆一眼，他知道，她也知道，这一去的后果；然而他原本便是没有什么是非观念，而她又已不顾一切。两人对视的眼中盛满一意孤行的淡漠，他将放弃他的尊严回国求救，她将众生将遭涂炭的不忍抛诸脑后。毋须言语，两人心意相通，分别时皆未回首。
　　几乎是不饮不食地日夜赶路，哈克抵达王宫时已是四天之后。几年未归，王宫已经不复记忆。（其实是被灵焰她们烧了之后又重新翻修的。）面对皇叔责难的目光，他有羞愧，有耻辱，但仍是将来意说明：“我要三万精兵。”
　　“单于……”虽已继位四年，皇叔纳兰奇仍是不肯自高身份：“你也该回来了。四年的自我放逐，屈身在那女人之下为奴，还不够吗？又要为她再动刀兵？”
　　“皇叔，这帝位我不会再要。”他十分淡然，“而那女人，便是再为她开战百次我也在所不惜。不过这次不是为她，而是事出无奈，求你相助。”
　　求？纳兰奇耸然动容。他所知道的哈克是骄傲得睥睨万物的草原之王，他口中怎么可能冒出这般没出息的话？
　　“皇叔，我是要去救一个人，哈克欠他大恩，不能不还。求你成全。”不容置疑的语气，坚定的眼，纳兰奇愣了半晌：“若我说不呢？”
　　“我会自己去救他。”
　　然后陪他死在阳周？纳兰奇自然知晓他与蒙氏的恩怨纠葛。两国相邻又征战数年，派遣的探子早已将近期秦国的大小事件汇报给他了。看着侄儿执拗的申请，他叹了口气：“若你觉得值得，那便去吧。我们草原儿郎的确没有忘恩负义的狼心之徒。”
　　“多谢皇叔。”
　　
　　在阳周的地牢里，叶灵焰是好吃好睡，没几天便胖了两斤。没法子，她双手被铜链锁着不能活动，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自然会长肉。王离唯恐她日后得宠擅权，除了不肯给她除去镣铐放她出牢房之外是有求必应。但同时也封锁了一切消息来源：三餐食水皆由两名女仆送来，期间不许讲一句话；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守卫进来巡视。这样的天罗地网下叶灵焰连怎么逃都懒得想，一味地吃吃喝喝。她到不是真不担心，只是不肯让王离看出她的焦虑而强撑罢了。加上这个地牢挖的够深，冬暖夏凉；又事先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虫蚁；在她的勒逼下更是搬了一张竹榻供她休息，真正舒服似神仙。
　　同样被囚禁的蒙恬就没那么舒服了，不但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闷在狭小的卧房内当“蒸包子”，更因忧心忡忡而食不下咽，不上半月便瘦了许多。他并不知道扶苏已经死去，也不知道灵焰正关在离自己几丈远的地牢里。沉醉在即将拥有灵焰的幸福里，又恐惧着未知的未来，他一日日地熬着时光，被出逃的不忠思想折磨得无法入睡。
　　
　　带着三万骑兵，哈克自山间小道悄悄地潜入了秦国。感谢这四年多在秦国的生活，他对九原及上郡的兵力分布了若指掌，轻易便绕过了所有的岗哨及兵营。因是急行军，一律轻骑，他们一律轻骑，干粮与饮水每人只随身带了十日的份量，居然奇迹般地藏住了行踪，直到阳周城外才排开阵势安营。
　　巴扎他们已在城外苦候了十日，翰斯尔将灵焰被押往阳周的消息告知了他们后，三人一起追来阳周，苦于不得其门而入。见了哈克的大军自是十分惊喜。
　　坐定后，哈克不顾一身风尘张口便道：“休整一夜，明早叫阵。”
　　“不。”娉忆摇头，目光稍稍流露出些微感激的神色。“你们只能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就必须出发去咸阳了。阳周城早有准备，新调来两个万人营守在附近。你们远来疲惫，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们匈奴男儿没那么娇弱，更不会贪生怕死！”哈克傲然道。
　　点点头，她继续说：“让你们去咸阳有两个目的：一来我无意造成真正的战争；二来需要你们作为诱饵将阳周的大军引出城去我们才好救人。此地只需留下一小队人帮我们清扫掉守门的卫兵便可，我们意在救人，不在攻杀。”
　　翰斯尔抚了下山羊胡子：“调虎离山计吗？若是他们不上当，一味坚守又该如何是好？”
　　“我有把握。”娉忆摊开地图，“此地距离咸阳不过两日行程，王离绝不敢冒这个险！”
　　的确，那个胆小鬼绝不敢冒着兵入咸阳的风险按兵不动。几人点头称是，娉忆又道：“咸阳城外南北两营中常年有大军驻守，你们千万小心，不要靠近。将王离诱出阳周后只许诱敌，不可接战；拖上半天的时间就可以撤了，最好是分散逃离，不可迟疑。”
　　“半天够吗？”哈克不放心。
　　“足够了。”她看向他，“还得辛苦你亲自跑一趟。”
　　“我陪着你。”他毫不犹豫地答。
　　“不行。这件事关系着三万人的性命，巴扎或翰斯尔都无法像你那样指挥如意。你得亲自去，并把他们平安带回来。我这里有他们两就足够了。”她的眸子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决心：“相信我！”
　　
　　匈奴入侵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赵高的耳朵，甚至比王离知道的更早。三万人毕竟不可能完全掩盖踪迹，有几个当地的甲长对上面汇报了境内有行军的消息，县令哪敢怠慢，命人火速送信去镇北将军府。王离人在阳周，周转之下自是慢了。
　　赵高接到军情时反倒笑了。他带着书简直闯咸阳宫，将正在午睡的胡亥挖了起来。被吵醒的皇帝万分暴躁，看也不看便将书简掷在榻上：“派兵剿除便是了，何必吵我！”
　　“陛下，以臣之见，此次匈奴入侵并非为烧杀掳掠而来。”他靠近一步笑道：“区区两万兵力，又怎会深入腹地直阳周？”
　　“你的意思是……”胡亥有点清醒，取过竹简仔细看过：“的确奇怪。”
　　“陛下圣明。”赵高并不多言，只是躬身等着。
　　“阳周……莫非他们是为了蒙恬？！”胡亥将竹简狠狠砸向地下，“好个‘满门忠烈’！！好个‘大秦栋梁’！！”他胸中溢满的怒气几乎要将身体胀破。这就是大哥拼命向他保荐的人？！这就是他不惜一死也要保护的人？！
　　“赵高！”他道。
　　“是。”他答。
　　胡亥冰寒着眼：“你知道该怎么做。”
　　“遵旨。”
　　
　　赐死蒙氏兄弟的诏书尚未出咸阳宫便被人截住了。皇叔子婴听到线报后几乎是火烧屁股般赶来的，连衣冠都是在马车内边走边换。他不顾赵高阴毒的眼光大声喝命他站住。自己匆匆入宫找侄儿。
　　“陛下！蒙恬不能杀！”他一见胡亥，什么礼都没行劈头便叫。
　　胡亥刚发完脾气，屋子里一片狼藉。听见这么不客气的话冷冷地抬头：“你说什么？”
　　“蒙恬不能杀！”子婴毫不畏惧，“杀扶苏，杀将闾……哪怕你将皇子们全杀了，臣都不会说什么。陛下为防他们夺位争权，无可厚非。但那蒙恬绝不能杀！”
　　“为何？”他眯起眼睛。“他勾结匈奴，此刻敌兵已经攻至阳周，皇叔莫非还想吹嘘他的忠肝义胆？”
　　“无论他是否勾结匈奴，此刻都不能杀！陛下，蒙恬掌兵十余载，从无过犯，深得军心；前几日诸皇子被杀已经令得举国震动，若此刻再杀蒙恬，臣怕会激起民变啊！！”子婴死谏。“蒙氏决不可杀！此次匈奴来攻，颇为蹊跷；若只是反间之计，而陛下误杀大将，倘若匈奴大军侵犯，陛下将以何人对之？！”
　　“这——”胡亥动摇了，“反间计？”会吗？
　　“陛下！”子婴憋了很久了，“你莫听那小人的谗言。蒙氏三代忠于职守，战功赫赫；蒙恬更是随着先皇征战南北，威震天下。若陛下只听小人一面之词杀此忠良，秦国休矣！……”
　　“大人，在下何处触怒大人，还请明示。”赵高不知何事竟摸了进来，他十分恭敬地施了一礼：“下官为先皇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那蒙恬勾结匈奴已是铁证如山，副将军王离早有密报。大人误会下官了。”
　　子婴啐他：“呸！巧言令色的小人！为你一己私仇竟敢蛊惑陛下枉杀忠良，坏我国家大事，你该当何罪！？”
　　赵高仍是十分斯文有礼：“臣自先皇手下，执掌宫禁二十余载，几时徇过私情？微臣若是真如大人说的那般不堪，先帝也不会将遗诏交给微臣保管了。陛下圣明。”
　　遗诏？！胡亥听见这两个字便打哆嗦。他是在威胁朕吗？！转头怒视他，却见他低头躬身，看不到表情。
　　蒙恬是忠是奸都不重要，可若他说出篡改遗诏之事，我又该如何？胡亥死死地攥着拳，指甲刺入肉中也不放开。咬着牙，他没有选择。
　　“赵高，还不快去！”他道，目光中的怨恨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陛下！！！”子婴厉声高叫，眼看着赵高含笑退出，心胆俱裂。
　　胡亥缓缓站起：“皇叔……若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代我杀了他。”他轻轻拍拍他肩，步出寝宫。
　　子婴瞪大眼：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