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光，不像射破屋里阴涤的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 那样有生气。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同时我们悟到：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让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以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就喜欢爬。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若据赏春一事来看，我们不妨这样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需再到外面去找。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门，而不开窗的屋子我们还看得到。这指示出窗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侈。屋子的本，只像鸟巢兽窟，准备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保护。但是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使我们白天不必到户外去，关了门也可以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着书画，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门是让的进出口，窗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眼睛是灵魂的 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总是跟着心在转。我们跟带黑眼睛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著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据艾戈门记一八三零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一切戴眼镜的人，说他们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他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的人看出去，也许外面的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 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子里有无灯光，就可以约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再打开门了。好比不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里。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能看得见的，比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的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你什么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关了窗。因为只是春天，还留着残冷，窗子也不能整天整夜不关的。